穿爱尔兰麻衬衫的女人(166)
我垂着眼皮。
忍一下。忍一下。忍一下。
我极慢地吸了口气,几乎看不出动作,抬眼望他,问:“你希望我去取过来吗?”
我话说得很慢,但确保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了。
凯文没有立即接话。他看了看我,目光一转,又扫过别人,口罩之上有几不可查的得意。末了,他又显露出些许的惊讶,有些意外地说:“不不,当然不。但我希望之后我们能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好的。”我的神色没有变化,态度恭温。
老大的工作交接已经提上了日程。他的总监工作由凯文兼任,具体业务则由我和老黄各自分担,暂未给出明确归属。兴许是考虑到老黄会跟着他跳槽,业务分配很明显地倾向于我:当然放到大老板那里又有另一套说辞,不外乎是如何重视我、看好我的套话。
世上如果有什么万不能相信,那一定是老板给你画的饼。
这周我的外勤特别多,公司的重心主要在人口更多的东盟市场,有的新加坡本土第三方我从没接洽过,都是老大联络。项目负责人要进行更换,再怎么说也得提前拜访,周三这天我一口气跑了两家第三方。
小朋友们先回公司了,我推脱不过去,和一家公司老总吃了顿虚情假意的工作午餐——中午就吃牛排,饶是我也没见过这阵仗。
回程时我略有些犯困,口中还有肉香,连同腹内因高热量而得来的满足感,头脑短暂地感到疲倦。不论火是谁带来的,哪个在森林里探险的先祖,还是传说中的普罗米修斯,人类总得感谢火。而今我们熟知的美味,填满灵肉的脂香,无一不需要火的烹调。
走进电梯间的时候,远远地,我又感觉到一阵热意。大堂入口处有道高挑的身影,穿光泽感几近于无的细腻的棕色套装,不疾不徐朝我来了。空旷的大厅中溅起火星,是她的鞋跟践踏过的土地,是她的倩影,是夺目光彩的余晖,是她活色生香的痕迹。
我按住电梯的开门键,潘德小姐走进来,看到我并不意外。
我们心照不宣,对了对眼神,没有打招呼。门随我的意志合上。
那原来是种很细的亚麻料。也许还混纺了些别的材质的纱线,匆匆一瞥,我没发现她套装上有任何明显的纱结。潘德小姐是真爱穿亚麻啊,偏偏她又能保持线条的工整,好像那原本是盘散沙,但在她的指挥与训诫下竟也一丝不苟了,维持上位者的体面。
亚麻易皱,却也妥帖,有种化攻为守的生活感。从一般印象上来说,这分明是不适合她的,但为何我会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感觉无比贴切?
她会度假吗?
那不过是她的假面——她只会杀人诛心。
潘德小姐站在电梯间的内侧,半边身体藏在我的身后,那距离已然不可捉摸,唯有紧闭的门陈述着物理距离与情势之差。
在错觉中,她既像是拥抱我,又仿佛将我绑架:好像她遮掩的那一半又全然是未知的,此刻悄悄划过我脊背的,既有可能是她的食指,而一旦不如潘德小姐的意,又会转瞬间变作利器,置我于死地而不为人知。
她怎么这么大胆?
我眯了眯眼睛,瞄着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她就这么有自信刚好找到死角了吗?
透过镜面的反射,潘德小姐将我的一动一静悉数捕捉。笑意从远处渐渐漫上来了,像顶级捕食者玩弄她困兽犹斗的猎物,举手投足间都带有全盘掌控的底气,眼神里藏着好整以暇的漫不经心。
仿佛是枯木的坟地,退路全被土壤中邪恶的种子一点一点拔去,而她恰如幽幽的火种,面对一望无际的树林,提前知晓了它们的溃不成军。
抵在我背后的,不是她的手。
门的世界里波动的,是虚假的反面,是在背的芒刺,是不作伪的浓情,是被规训与职责重重包围的、镇定自若的她。
我没来由感到一阵饿。
但我的饥饿感不再是莫须有了,那些若隐若现的,俱都得到明确的指向,我在镜像的世界中反客为主。
潘德小姐的面容离我很遥远,但声音极近。她几乎是在耳语了:“别那样看我……”
“怎么看你了?”我没回头。
她在镜中皱了皱眉,如蚊声说:“你知道的!”
语气显得气急败坏。
我看看我,再看着她。她果然在看我。
潘德小姐已然追随我而动。
我道:“我会负起责任。”
“怎么负责?”
我微微侧过头:“你会知道的。”
☆、第九十一章
天边发白。卧室的羽绒被拢了半边,潘德小姐的腿藏在被子里,头枕在我膝盖上,由我用毛巾将她的湿发仔细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