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别十三余(18)
“这是什么?”春生问。
“我都不记得我写什么了,等会等会儿,我先打开看看。”冬青手疾眼快,拿了自己做好标记了的,身子往后压了些,看了眼字条,只一下,便把字条揉了丢水里头去。
“哪有你这样的。”
春生拉着冬青的衣袖问:“到底写了什么?”
“来年的期盼,新年的当天写下,存在木匣子里,等下一个新年再拿出来看。年年都写,都达不成,第二年再继续。”
沈幸安挥着摊开的字条,“我可成了。”
字条上头写着“来年新年有些年味。”今年的新年的确要比往年像年了不少。
冬青说她就这点志向,成不了大器。
沈幸安驳道,你志向那么大,还不是没成。
“人啊,尤其是我们这类人,就不能报太大志向,要求低一点,成了也开心。”沈幸安摸着春生的小脑袋,她的头发细细软软,摸着很舒服,“小春生,你说是吧?”
“多亏了小春生,我的愿望是小春生实现的。”
冬青扯了一张本子上的白纸,撕成大小相近的纸条,一人递了一张,“写今年的吧。”
春生咬着笔头,不知道写什么,冬青和安姐的字条都叠好了她才开始磨蹭动笔。
冬青在一旁嚷嚷着:“你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春生把字条拿手按在胸前,“不给你看。”
安姐收了字条,锁在木匣子里,“来年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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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的钟声在鞭炮声中敲打,春生拉着冬青的手看门外的烟花,巷子里的家户挂满了红灯笼,春生附在冬青耳边对她说:“新年快乐。”
“年年快乐。”
“是年年有余。”
年年有鱼,听得冬青都饿了。冬青摸了摸口袋,兜子里还有十块钱,“你想不想吃夜宵?”
今天是大年夜,走了好久都没遇上一家开着的店,冬青问春生:“安姐那儿好像还剩了点饺子,去蹭点?”
两个人对视看了好久,一并笑了起来。
“大半夜不见你们踪影,我还以为你两趁新年夜私奔了。”
“我们这是打算吃完饺子再收拾收拾跑路。”
“那我给你们打包,你们路上带着点,免得还没跑出上海,就给饿死了。”
“呸呸呸,新年头一天,哪有说死字的,不吉利。”
春生听着面前两人一唱一和,笑着低头吃她的饺子,饺子是三鲜馅的,她一咬,从嘴里扯出一枚硬币来。
“我差点以为谁咽下去了,怎么都没吃到的,原来是在你这儿。”沈幸安左右瞧了瞧,“小春生真是吉祥物,她一来,这里有年味了,还有好运气了。接下来一年都是好运气。”
春生从小坏运气惯了,总被骂扫帚星,她遇上春生,遇上安姐,不知道要花多少的好运气。倘若可以,她想透支这一生里所有的好运气,给春生,给安姐,给她们为数不长的相处日子。
冬青兴奋得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最后摇着春生的肩膀,让她转向自己这面,“生生,我们去看日出好不好。”
春生迷糊着应了,她酒量不行,只喝了一杯,脑袋就晕乎乎,想睡觉了。等太阳的时候,春生熬不住,靠在冬青的肩头,安稳地睡了过去。
春生听着冬青的叫唤,朦胧睁了眼睛。
“太阳,太阳出来了。”
“好刺眼。”
“刺眼才好看,万丈光芒,谁都看得见它。”
那是二十世纪的第一个黎明,是光绪的第27年,是春生和冬青过的头一个新年。冬青握着春生的手,踩上台阶,到台阶的最高一层,到她自认为高的地方。
冬青指着天上的太阳,她背对着光,春生被照得晃了眼睛,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说:“将来我也要成为它。”
成为太阳,站在最高的地方,叫所有人都看得见。
“成为太阳之后呢?”
冬青下了台阶,三步并两步,几乎是从上头跳下来的,她拉着春生的手,“之后,之后我就带你去吃山珍海味,带你回我的老家看风景,你没见过,那里的山、树、花花草草的,都比这里好看多了。上海,总是没有人情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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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而至,春生还没找到工作,就在屋子里写写画画,冬青买来画板画纸和便宜颜料,春生说,她在别人不要的报纸上画就行,反正只是打发时间用的。
冬青说,春生像个误落破巷子里的小艺术家,才显得和这里这么格格不入。
她还说,她希望春生这一辈子都和这里格格不入,希望春生只是过客,路过此地,不要停留太久,这里会吃人,进来了,就桎梏住了,出不去了。
只是她从不在春生面前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