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203)
陈孑然不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为什么这么残忍,非要逼她承认她不愿面对的现实。
还要怎么样呢?她都已经躲起来了,难道还不够么?
顾茕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不够。她把她扳过身来,强迫地拉开了她掩面的两只手。
逃不开也动不了,只能任凭她把自己展开在光芒璀璨破碎的吊灯底下,手指从额角、鼻梁、嘴角划过,一遍遍抚摸着脸上丑恶盘旋的伤疤,不断提醒陈孑然她是丑陋的怪物这个事实。
“别看了……”陈孑然泪眼婆娑地哀求,“求求你别看了……”
“疼么?”顾茕的拇指停留在了陈孑然的嘴角,话刚出口,一颗泪就砸在了陈孑然的疤痕上。
“早就不疼了。”陈孑然闭着眼大哭,大声哀嚎:“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我是说玻璃扎进去的时候。”顾茕声音颤抖,“那时候……疼么?”
“疼,疼死了。”陈孑然喉咙哽咽,“玻璃扎进去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脸都被劈成两半了,一张脸全部裂开,怎么会不疼?”
血流进眼睛里,整个世界都是红的,真像地狱。
看到镜子里那张裂成两半的脸,陈孑然当时真想死了算了。她甚至憎恨现在的医疗发达,救活了她,又治不好她。
陈孑然被迫面对那段鲜血淋漓的往事,逃不掉,只好哭,抽泣着说:“血……太难喝了……”
她的血,顺着头骨的脉络,流进了眼睛里,流进了嘴巴里,舌尖都被血腥味染透了。
她从前不吃肉,可不是吃不了肉,至少和顾茕在一起的时候,饭桌上常有肉食,陈孑然也是能吃下去的,不然不会不知道她不碰荤腥。
真正的吃不了肉是从嘴里尝过了自己的血开始,肉里的腥气,总强迫她不停地回忆起那场车祸,回忆起裂开的脸,回忆起眼前像地狱一样的猩红。
顾茕心痛,但体会不到陈孑然的痛。
除非亲身体验,否则她永远也不敢说自己懂陈孑然的痛。
她是存了龌龊心思的,既然怎么也留不住陈孑然了,不如把陈孑然灌醉,就像第一次那样,生米做成熟饭,这回是喝醉了的陈孑然占了她的便宜,等陈孑然酒醒后,她还好意思说离开?
可惜计划实施到一半,顾茕自己先下不去手。
她舍不得了。
不想看着陈孑然的生活变得更艰难。
陈孑然捂着脸,背对着顾茕哭。
伤疤一旦被挖开,想愈合可没那么容易,陈孑然的脸上至今还能感受到当年裂成两半的痛苦。
顾茕拢好陈孑然的衣襟,打横抱起她,把她抱回了她的房间。
非常轻的身子,抱在怀中像抱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骨头又细又薄,顾茕都不敢用力,怕弄坏了她。
“妈?”写作业的陈安安丢了笔跑到床边,质问:“你又把我妈怎么了?”
顾茕替陈孑然盖上被子,“她喝多了,你会熬醒酒汤么?”
“会,我现在就去。”
顾茕跟着陈安安一起下楼,说:“能不能教我?”
陈安安诧异地回头看她。
“我……我想为她最后做一点事。”
“……好吧。”
顾茕笨拙地切食材,陈安安在旁边指导,所有材料下锅炖煮之后,顾茕问陈安安:“你和你母亲这几年怎么过来的,你能详细讲给我听么?”
起初,顾茕从不带感情色彩的文件报告里了解陈孑然;接着,她从邻居的闲言碎语里了解陈孑然;后来,她从陈安安只言片语的抱怨中了解陈孑然。
每次她都以为对陈孑然的痛苦足够了解,又在下一次刷新了她的认知。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么?
顾茕不敢肯定。
陈孑然的痛苦,恐怕只有她自己才能全部知晓,任何旁观者的角度都不足以诉请她苦难的十分之一。
陈安安讲述得很细,顾茕问得更细,掰开了揉碎了,把自己抛弃的有关陈孑然的五年,刻在自己心脏上。
遗失的细节一一被填补,顾茕终于知道了,陈孑然手臂上的后遗症每一次是怎么强忍下来的,没钱买西药,只好用从街坊四邻那里听来的的偏方、草药来熏,赤脚中医所谓的祖传膏药方子没有半点效果,频繁发作的时候,每一天都是咬牙硬捱。
顾茕终于知道了,陈孑然每次从噩梦中醒来,都会强迫性地自我暗示,要爱自己,要开心,要向前看,一切都会变好,有时候撑不住躲在厕所里默默地哭,一边哭还要一边强撑起笑,因为要乐观,乐观才有勇气活下去。
这样的六年,也就是陈孑然,换另一个人早自=杀了。
顾茕也终于知道了,自己以为的可以打动陈孑然,都是自欺欺人,她和陈孑然之间的关系在六年前已经断了,被她亲手掐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