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98)
“师姐欲言何事”她想着,便垂下了眼睫,轻声发问。
江心亭闻言却仍旧是不言,只在月色下微微侧过脸来,定定地盯了蔺吹弦一眼。
十余年未曾谋面,相交皆只靠各季传书,江心亭看着蔺吹弦已然风韵成熟、不似往昔的面孔,终还是发觉不论往日里她有多么了解这位曾朝夕相对的师妹,眼下十余年后的今天,二人都已经不再是真的年少如前。
前时席间所言皆不过笑谈,江心亭看得清楚,白驹穿隙,无人如初。
“月色正好,天尚未晚。师妹是否还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江心亭面上笑意清浅,见蔺吹弦也抬起了眼,一时便弯了弯眉眼,同她对视。
江心亭的眼底很透彻,对视间神情分明是温柔而无害,如同眼前那一方粼粼鱼池一般,有着极温和的光色在跳跃。
美妙无可比拟之下,却又无端让蔺吹弦感到畏惧。
于是她只看了数息,眼睫便下意识闪躲开来、低垂了下去。
“漪儿所希所想的,无非师姐过得好一点。”她的声音极低,垂下的眼睫也微微颤抖着,不复人前时的飞扬神色。
月影斑驳,江心亭的影子斜拉在池畔一旁。蔺吹弦垂眸间出神地盯着,连呼吸也放缓。
“既然如此,那么为何你同栩儿皆要联起手来骗我、合起伙来疏远我”
江心亭的声音很轻,即便所问之中字字句句都应当是诘难,但经由她口,说出来时却仍旧是浅淡温和。
仿佛只是疑惑、是一番闲谈。
59.教与化
原野宽阔, 月见梢头。
沉蔻在裴真意写字时分了心, 自然也就到头来还是没能知道她究竟要带着自己去哪里。
但不论是要去何处, 她看着眼前月下的原野,心中都万分惬意。
因着两人午后歇息的时间太过长久,沉蔻便到了眼下也诚然是困意全无。但纵使眼神缥缈,她心下却算得万分踏实。
先时颠簸含险也好,如今绥和安稳也罢,她都只觉得红尘人世便本该是如此。只要是同裴真意一道,便如何都算常态。
但如今平和,她便也乐得悠闲。
沉蔻一时自得其乐,也不再多想此间何地、正向何处, 只跟着裴真意一路悠悠地往前走着。
月色勾勒出花与树的淡影,在微微起伏的地面上错综交织, 恍惚中若是醉眼看去,便像是清浅与斑驳揉杂在一处, 微妙难言。
秋夜风凉, 裴真意轻轻牵着沉蔻一只手,只感到纵使此刻二人同行无言,却仍旧有什么真实而不可忽视的东西在彼此交握的手中暗渡相融。
这是最近才有的感觉,也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
其实回过头去、就仅仅在一年前的此时此刻, 裴真意都还算得上是十分迷茫而无措、漫无目的且无望的。
但幸而这趟放逐般的游方并不是遥遥无终, 在这光怪陆离的人间道上, 她有幸遇见了沉蔻这样一剂对症之方。
心安的过程似是春雨无声、潜移默化, 但待到此刻裴真意回头细数时, 却又觉得那仿佛是顷刻间势如破竹。曾经她所在意过的一切,如今都成了旁事。
不论川息过往,还是师姐的辜负,她如今再想来皆不过轻叹一声,而后云烟作散。
如今游于山中,能够是此番心境,她只觉得一时幸甚。
裴真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能够拥有这样一个亲近之人,亲近到能够让她安心将自己的一切剖白陈列。
说是天性也好、刻意也罢,裴真意素来知道自己忘性不小。而若是有心,许多不必记住的往事她更是能很快便忘却。
但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样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遗忘,却会在每一个晦暗独处的角落里现出端倪、一遍又一遍地露出头角。
仿佛隔了一层旧而斑驳的薄窗纱,在神识深处将心事拉成了长而幢幢的黑影。
而在她年幼无主、最初困与川息之时,这黑影曾一度让她几临溃散,一度让她拼尽一切、想要逃离。
裴真意顺流想到这里,心下难免渐渐有了几分沉重。于是她很快更紧地捏了捏手中沉蔻的指节,也下意识地抬眼去寻她的脸。
果不其然,入眼便是沉蔻走在她身边,正微微侧过了脸,舒展开指节回握住她。
“嗯”沉蔻抿着唇,发出一声极轻的鼻音当作问询,尾音上扬之间轻轻捏了捏她手背。
裴真意轻轻吸着气看她片刻,最终只是垂眸摇了摇头,将手心里沉蔻的手抬了起来,放在脸颊上轻轻蹭了蹭。
月影婆娑,人面朦胧,纵使此刻倾慕无声,却又早已跃然眼前。
沉蔻感受着手背上裴真意光滑而微凉的脸颊,心下渐渐生出些细密的满足来。
这些日子里,沉蔻越发意识到了博山灵物众多、志怪传言颇丰,如此想来,或许她自己也其实不过是其一而已。
沉蔻明白自己本生混沌,最初虽化形为人却思绪极为懵懂。
由是不论怎样想来,她这一段天作巧来的生涯都合该一世孤长于博山之中,便如同那些山中的精怪传说一般,该是一生不见红尘、不解人意。
在最初的时候,她也诚然一度迷茫混沌、神思尚蒙,更一度并不爱看纷乱红尘中繁多的世人图景。
如此想来,若当初她未能遇见裴真意,便纵使是一生中有幸鼓起勇气离开了深山,也该很快便要被纷扰的红尘惊回山内。
哪里还能同如今这般,见过了纷纷扰扰,却也无半点畏惧
若非前生作定、因缘由来已久,沉蔻一时便再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来解释裴真意的出现,更解释不出这几乎够得上被称为“教化”的相交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