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85)
裴真意到底是朝中在世有名、曾为天家提拔的年轻画师,十载以来遍访名山大川,流传出佳作无数,其笔下画卷皆被时人视作流行,如今不论官商富贵,都总以拥得她新作为傲。
如此想来,这画册会被摆在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也自是理所当然。
沉蔻正想着,就发觉身边裴真意松开她手后微微垂下了眼睫,偏开脸去,好半晌才吸了口气,说道“若是想看,自然并非不可。”
裴真意说着,脸偏开到一侧,令沉蔻并看不清神态。但即便如此,沉蔻也立刻就揪住了裴真意话语里的些微不安。
她盯着裴真意侧脸看了半秒,很快便在眼前的朦胧微烟之中心下了然。
沉蔻总是记得十分清楚记忆里飘忽不定的过往之中,裴真意曾数度同她说过,那让她名扬朝内、声噪一时的几幅画卷,其实并不是她本人的得意之作。
那画里饱蘸了仇苦,能令人观之生畏、见之畏缩,笔锋之下含裹了裴真意年幼时的全部心结。
而即便是这样,这画终究也还是成名了。而如今的裴真意却半点都不愿回顾,而是不断地作出新画,私心有着想要将那旧作盖过的愿望。
但眼下裴真意虽表现得十分克制,沉蔻却也知道她必定是不愿自己翻开手中画集的。
如此想来,这如生集一开篇,收录的就必定是裴真意十余岁时的初作。
沉蔻沉默间,捏着手中画集的指尖渐渐收紧。裴真意的反应合情合理,若是换了从前,她必定是看见一眼则拂袖就走,而如今她纵使是不情愿到脸都全然偏开,人却仍旧是站在沉蔻身边的。
倒是当真别扭得可爱,却又让人觉得万分心疼。
念及此,沉蔻立刻将手中的画册插回了木架之上,根本未曾翻开多看一眼,只轻轻捏着裴真意肩膀,将她往边上推去。
“我不看,有什么好看的。我若是想看,来日你自可画千千万万幅更加精进的送与我,我又何苦去翻那些陈年旧物。”
她握着裴真意肩头的手一路下滑,摸到裴真意手腕后轻轻捏了捏,语调轻柔得像是在哄小猫似地,言谈间看了一眼那书架,仿佛不满意一般又将如生集抽了出来,书脊对内反插了回去。
这下眼不见为净,她很快取出了另几本前朝名家的工笔草木集子,又几乎是看也不看地一连抱了好几本装帧精致的,同裴真意走到了一边去。
“我鉴画自是不及你,那么你看看,这些里可有能送给小师侄的买些画册,再买些昨日连臻说的香水儿衣裳,总该是没错的。”
说着她便牵起裴真意的手,带着她一道翻开了面前画册。
“这本不行。”裴真意只看了一眼就合上,翻了翻另外几本后很快拿起其中一册,一番细看,边沉思边断断续续说道“此册尚可,收录的皆是百余年前前朝大手南家南栖的名画。这仿摹之人则应当是他的七世孙南逢。这本画册若我没认错,当是千金难求。”
裴真意正神色如常说着,沉蔻却立刻伸手,隔着面纱捂住了她的嘴。
“小声些小声些。”沉蔻说着,便看见被她捂着的裴真意果然不再说话,闭上了嘴,反倒是一双清浅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疑惑地看着她。
“你带了千金么你有千金么”沉蔻松开了手,小声笑着同她说“好容易捡着个宝贝,眼下还没到手,便别再说它价值连城了。”
裴真意听她这样说,也知道必定是方才她鉴画时神思飘忽、没来得及注意这些,一时了然却又好笑,摇头道“当今名家南逢南大人是师父故友,她的画作云堂内不知凡几,皆是早年时她同师父一来一往、一唱一和的未面世之作,若是说金贵,云堂之中的画,不知要比这本金贵上多少呢。”
“”沉蔻听出来了裴真意语调里的随意,于是她一时甚至开始怀疑,她方才所问裴真意可有千金之事,若是当真追究下去,或许她真是有的。
话题到了这里已经完全岔开,没人再记得那本反插在书架上的如生集。
沉蔻对这个她一手引导的局面感到十分满意,也不再多想,继续问道“但它这样流落在此,总是不好。今次既然遇见便是缘,买下就好。倒是除此之外还有么要不要买些前人书帖回去我见你似乎也挺喜欢写字,是不是你们奚家的徒弟都喜欢”
“云堂之中虽未曾有明言,但弟子却本当是当书画双精。大师姐她便是书法极精,如此想来小师侄也当是如此。”裴真意说着,点头道“师姐极少出云堂,即便是出去,也不过是去附近市镇采买用具。像是懋陵这样的大都会,她必定是从未到过。不如买些古籍善本、拓印书帖回去,她一定会视若珍宝、愉悦好些时候。”
于是二人言至于此,又肩挨着肩一道挑了半晌的书,数量之多,以至于二人最终离开时不得不先将书寄存于书斋中,先行去选马来载。
而待到牵来马后,这场采买才真正陷入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沉蔻同裴真意二人沿着长长一条街市左右徘徊,一路经行布料铺与脂粉店数家,更有些古董铺子与经年墨斋,其中各自货品琳琅,珠玑满目。
待到日头渐倾、风色渐凉时,沉蔻才终于缓缓同裴真意走出了莲心街。
裴真意牵着身后几匹马,面色松快,显然是对这半日感到了满意。但沉蔻坐在马背上朝后看去,只见身后几匹马身上皆是满载满盈。
小件的玩意儿多半是些剔透松香、精巧墨条,再有便是些名木镇纸、两方金贵砚台,都是送给江心亭放入书房的雅具。而若说其他闺中玩意儿,则还有些外番调配的蔷薇香水与口脂一类,皆算得上是新鲜精妙,引人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