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11)
那是十八重的疾苦泥犁,是深陷于不可再低之处的泥沼,是即便身处光天之下也能让人感到彻骨寒凉的肮脏烙印。
裴真意掩藏在重重轻纱之后的面色都微微泛白,挥之不去的靡靡声音从深处浮来,缭绕在耳畔盘旋难散,与那远远近近的铃音重合,仿佛是一只暗处伸来的神魔之手,紧紧攫捏住了裴真意的心脉,让她克制不住想要哀哭、想要颤抖。
聂饮泉眼看着那画已经撤下,人也已经赶出,而过了许久,裴真意仍旧还是站在原地颤抖。
那一道同来的女子则始终关切地立在一旁,自纱幕之中伸出的那只手纤细盈盈,探入了裴真意的幕离之中,久久交握。
聂饮泉知道,此间自己也并不宜久留,裴真意恐怕也很难会还想继续看见自己。于是她微微道一声“失礼”,恭敬而诚恳地施了一礼,便退出了这三层的勾栏台边。
一时纱幕轻扬,风过留痕。
琮琮玲珑的铃音仍在环绕,挥之不去的梦魇依旧鲜活。裴真意紧紧攥着沉蔻递来的那只手,颤抖的吐息声显得沉重而痛苦。
沉蔻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庞然的痛苦,能将这个向来恬淡的清冷之人压至如此。
她什么也不知道,从来便是这样,但如今这一刻,她却比任何人都渴望着想要知道这人间、想要看透这人间。
她想要明白,裴真意为何而苦痛至此。
可她终究不明白。
“裴真意。”
她极轻地唤了一声,被裴真意紧紧握着的手微微动了动。
裴真意并没有回答,见她移动,便僵硬地松开了指节,放下了沉蔻的手。
许是这幅模样,吓到这个初见人间的无暇玉了。
裴真意脑中纷乱,却还是这样想着。她下意识退开了一步,想要离沉蔻远些。
但被放开了的沉蔻却并没有丝毫想要拉开距离。她见裴真意后退一步,便立即摘下了自己的幕离,将面纱揉作一团捏入指间,随后撩拨开裴真意身前的纱幕,站到了她眼前。
“裴真意。”她看着眼前人清绝眼梢之上的水光,攥紧了手中薄纱。
那就是眼泪吗她从未拥有过,也从未见过。原本她是该好奇的,但在如今当真见到时,她却只感到了一阵轰撞入心脉的窒息。
“不要哭啊。”她叹息着伸出蔻色指尖,勾去了裴真意眼角的那点薄泪。
“我知道人间不止有华灯明堂,也不仅是快意新奇。”沉蔻的面色映着穿纱而来的日光,仍旧是初见时候那样的妖冶,让人入眼便知非人间物。
“真意,是什么样的险恶伤到了你”她的声音很轻,如叹又如吹,是裴真意从未听说过的惑人音色,无可匹敌。
那声音驱开了缭绕的尖笑,推远了苦毒的谑讽,也将那远远近近缠绕耳边的铃音都模糊。
“不论那是何等的险恶,从前我不知道。我只悔恨自己没有多一些神通,不能够去更了解这人间。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流泪,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你痛苦。真意,但我想知道,也想感受。只有在那之后,我才能告诉你那没有什么,那都没有什么。”
“有我陪着你,以后我都陪着你。不论谁让你遭遇什么险恶,以后我都愿为你斩断。裴真意,我不要你难过。”她再度轻叹一声,终于还是伸出了双手,抱住了眼前人瘦削的肩头“不要哭啊。”
被抱住的那一刻,裴真意并没有想到,这块无暇玉竟有这样的勇气。
那勇气让她抛却了一切阻拦、卸下了一切妨碍,踏入尘土又探入纱帘,抱住了一个混乱疾苦的自己。
她分明是这世上最懵懂的美妙之物,干净又皎洁、无知而无垢,却愿为了自己的一点眼泪,坠入肮脏的人间。
这是她见过最有勇气而又无缘由的倾慕,也是她此刻最想要抓住、却又惧于玷污的心意。
她到底没有见过险恶,也未曾体味过人间。而有朝一日,当她如同自己一般风尘满面,如今的意绪,她是否还会当真
7.光风
闹剧最终还是要收场,煎熬也很快结束。
聂饮泉看着匆匆离开的裴真意,连一句请留共餐的邀约也没能道出。
裴真意取了卖画的银钱,收入袖中,便带上沉蔻很快走出了勾晴楼的高门。
“裴真意,裴真意。”
沉蔻在她身后轻却略有些急促地唤了两声。
裴真意停了下来。
“你走得太快了。”沉蔻这才自后跟了上来,和裴真意一道并了肩。
裴真意垂眸看了一眼,发觉沉蔻那步子诚然是袅袅款款,纤雅过于常人。或许这便是世间谁也肖不到三分的浑然天成,裴真意想道或许即便是天家里几代教养出最袅娜的身段,在她面前也犹欠几分舒缓。
眼下已是酉时过半,日头西斜,隐没在了墀前林立的楼群檐角之下,沉入了远方不可见的大道尽头。
周遭渐渐开始显得昏暗,不再像来时那样天光朗朗。
“这是要去哪儿”两人走了一段后,沉蔻发觉眼前路并不是来时路,便带了些疑惑地问道“不是要回去么”
“不是。”裴真意答道“如今画作已经卖出,我也无意再在墀前停留,或许过两日便要离开。”
“墀前是朝中要地,珍宝琳琅自是繁华,有许多东西你都未曾见过。待会儿我便带你去市中走走,也好顺道为你置办些物什。”裴真意说着,将目光落在了前路之中。
闻言如此,沉蔻自然欢愉,但随即转念,她又多了几分忧虑“可你不是最厌倦人多或许你还是不必勉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