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不见旧时风(158)
作者:林子周
“又干嘛!”她没好气地回过头来。
“你要上哪个大学?”
“……还没想好!”
“等你想好了,告诉我。”
她们的头顶上,教学楼的天台,南岛中学的四字灯牌准时在夜色中点亮,夜空没有一片云,少年们回到各自座位,埋下头,提起笔,像萤火虫们撅起发光的屁股,夜色越来越黑,星星越来越亮。
周予走进教室,经过纪添添空着的座位。铃声打响了。她想,纪添添迟到了。这念头像片落叶,很快从她脑海中滑落。
哪知添添一连几天都没来学校。
直到周四晚她才露面,进了教室,伏在桌上,脸朝下,紧紧捂在臂弯里。不过多会儿,整个教室都听见她隐隐啜泣。下课回了宿舍,她也埋在枕头里哭,周予一进门,她将脑袋从枕头中猛地拔起,近乎哀怨地剜了她一眼,又马上埋回去了。
“……你怎么了?”周予只得开口关切。
“你说怎么了!”添添的声音从枕头中传来。
好半天,她在枕头中哭喊着说:“我以后就是单亲家庭的小孩了!”
周予不明所以,愣了半晌,往事浮现,菜市场中与小朱阿姨亲密相伴的男子……她当是泳柔看错了,从未放在心上。
“真倒霉!我真倒霉!”添添哭着怨着,“都是你们家那个阿姨!”
她的眼泪已止住了,只是情绪还未泄尽,干嚎了一会儿,见周予什么都不问,她敏锐地觉察,像个弹簧一样挺身而起,质问周予:“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周予眼中登时闪过慌乱,蛛丝马迹难逃添添的火眼金睛,她无法否认,添添紧咬住唇,脸颊发抖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像比刚刚那假模假式的宣泄还要伤心一百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头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进来——继沉迷于模仿机器人说话之后,她又沉迷于学习吹口哨。纪添添从床上站起来,挤过周予身边,恨恨地低声说:“你真冷漠,你根本不把我当朋友!”
周予哑口无言。
她不知这些天来家里已刮起风暴,小朱阿姨的丈夫在菜市场蹲守,两日后正正堵住手挽着手的一对秘密恋人,在横飞的烂污菜叶与鸡鸣犬吠之间爆发一场流血斗殴,钟琴与添添的母亲纪万华到派出所保释双方,东窗彻底事发。钟琴只将小朱保出来,她的乡下丈夫被处拘留十五天,临别时赤红着眼扬言要将她打死。
几日后,周六,钟琴将小朱叫到家来。早前她要小朱放长假,将私事处理干净。
小朱随她进了书房,在书桌对面椅子上坐下,两手拧在一起,颔角结实的脸上挂着苦笑:“钟医生。”
“你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小朱苦笑着低下头去,“没怎么样。老陈……他本来说为了我离婚的。现在他老婆要跟他离婚,他说舍不下他女儿,要跟我分手,要回去求他老婆……”
“舍不下女儿?还是舍不下他老婆的钱?”
“唉。我哪知道?都正常。是我异想天开,我以为我也有机会遇到真爱。”她笑容中的苦像被她咽尽了,笑容早已是她焊实了的面具,她总是如此恳切地笑着讨生活。
钟琴听了“真爱”两字,置若罔闻,“你丈夫,他以前有没有打过你?”
“……有一两次吧,喝了酒才动的手,他平时不打人,就是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跟他过日子没意思,冷冰冰的,捂也捂不热。”
她年少就稀里糊涂嫁了人,稀里糊涂做了母亲,没尝过爱,没尝过浮华,没尝过烟火人间紧密挽住臂弯,以为有多好,没想到,终是一场空。
钟琴不再过问她的私事,只说:“你以后不用到我这来了。”
小朱听到要解雇她,急得向前探出身子,恳求说:“钟医生,我做事情总是没问题的,我手脚也快,家务都做得好……”
钟琴从名片薄中抽出一张来,递给小朱。“我这里用不上你了,你如果愿意,就到广州去,我借你两万块。你不是喜欢开车吗?你去了,可以找这个人。”
小朱将那名片紧紧攥住,上边印着广州某出租车公司经理的姓名电话。
“……广州那么远,我孩子还小。”她想来想去,眼神灼灼,热切地盯着钟琴问:“钟医生,是你的话,选为自己,还是为孩子?”
钟琴微微哂笑,“我如果只是一个被男人殴打的女人,拿什么保护我的孩子?”
小朱点点头,起身告别,她攥着那张名片,像攥着去往新生活的车票。
钟琴说:“妙珍,保重。”
她没有出门送她,坐在书房内,听着她将大门关上了,坐了一阵,又听见开门声,听见周予的奶奶在与对门邻居碎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