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何日还乡(99)
作者:兰振
如明家一般的,并不止一家。当今皇帝心狠手辣,快刀斩乱麻,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二十多年前的腥风血雨,如今都尘归尘,土归土。涉案之人死的死、残的残,勉强活着的也都不愿去想那往日家破人亡的漫天血色。而如今皇后和娘子们打了照面,那些尘封的往事便死灰复燃,横冲直撞着要冲破封印。更遑论一方锦衣玉食,侍从开道,而另一方颠沛流离,流浪生死。
道不同,不相为谋,早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目下,皇后见五娘剽悍,心中有些发怵,仍不愿跌了面子,道:“刺驾乃是杀头大罪,你想清楚了!”
五娘道:“我既为此,便不畏死。”
皇后冷哼一声,道:“你以为自己一死,你的姊妹们便可苟活么?匹夫之勇罢了。”
五娘道:“左右都活不了,不如你陪我同师父叙叙旧。”
皇后色厉内荏地道:“尔敢!”
五娘上前一步,道:“试试。”
岳昔钧担忧地唤了声:“五娘。”
五娘只当未闻,并不应答。
三娘也大笑道:“甚好甚好,我等贱命,死不足惜,要你这金贵之身陪葬,却也不亏!”
皇后冷然道:“敢前进一步,便立斩立诛!”
护卫兵卒们缓缓围拢,刀剑挡在身前,成护驾之势。皇后和太子在护卫圈中望向对面,对面五娘提刀当先,三娘略后,其余娘亲也取出防身武器,各个戒备。安隐搀着岳昔钧站在一旁,岳昔钧右手握紧拐杖,盯着那些护卫兵卒。
而谢文琼就孤零零站在这两方之间。
前是廿载养育相亲的亲人,后是琴瑟和鸣的爱人,如今两方剑拔弩张,是不死不休的绝命局面。谢文琼好若站在楚河汉界,她恨不能割裂成两半,一半劝住母后,一半随着岳昔钧。
谢文琼心中苦痛,满山满乡的寂静,风也停住,为此刻的僵持场面。
一片冷寂之中,谢文琼推金山、倒玉柱,霍然拜倒——
谢文琼颤声道:“求母后开恩。”
伴月紧跟跪倒,小声劝道:“殿下,不妥。”
皇后不愉道:“皇儿,她值得你做到这般地步么?”
谢文琼生怕皇后愈气,不敢说“值得”,只说道:“儿臣不愿见鲜血,不愿见刀兵。”
岳昔钧讶于谢文琼为己下跪求情,心中又苦又怜,也随着谢文琼缓缓跪下,开言却不是为自己求情,而是道:“请娘娘使殿下先行。”
先行一步,不见血腥。
谢文琼回首看向岳昔钧,满面的怔然。
皇后于是道:“皇儿过来。”
谢文琼望着岳昔钧,唇齿张了张,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甚么话来。季春的风忽然刺骨万分,刀割般肆虐。
谢文琼跪下之前,其实想了很多。她想到皇宫中的草木,想到公主府的戏台,想到驸马府的秋千。她想到了白日莺啼,夜晚星耀,想到了春日桃花,夏日荫柳,秋日群雁,冬日初雪。想到了成亲时的十里长街夹道相送,想到了摘星楼上大火骤起。
她想到天地君亲师,想到百善孝为先,想到卧冰求鲤,想到百里负米。
她想到孔雀东南飞,想到西湖三塔记,想到双投桥下,想到木有相思。
她想到引狼入室,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想到桃花树下百衲衣,想到胡蝶离飞麻雀老。
她想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最后,她想到南阳公主家国两难,想到岳昔钧当头三问。彼时,她做不出答,如今她在严阵之中,两难全下,情孝相逼,走投无路,悲愤交加,哀痛欲毁,她竟然得到了答案——
谢文琼站起了身,往皇后身边走去。
她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像是披枷带锁,负重而行。
谢文琼行至皇后和太子之间,皇后满意地道:“来人,请明珠公主——”
话未说完,太子断喝一声:“作甚?!”
谢文琼“噔噔”后退两步,站到了适才跪地之处,此处与皇后、太子相距半丈,也与岳昔钧相距半丈。谢文琼的手中提着刚从太子腰间抽出的宝剑,对向她靠拢的人叱道:“站住!”
谢文琼猝然抬起面庞,皇后看见,她双泪无声流了满面。
皇后再次训道:“皇儿休要胡闹!”
谢文琼恍若未闻,将宝剑架上小臂,几泣不成声:“儿臣愿以性命担保,驸马不曾通敌叛国。凡此种种,皆因儿招驸马所起,儿臣愧于父皇母后教养——”
谢文琼颤声道:“昔者,三坛海会大神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今日谢文琼斗胆仿效!剐去这一身父生母鞠的皮肉,偿还父母子女一场因缘,只求父皇、母后放驸马及诸位娘子一条生路!”
言罢,她狠狠一削,竟生生削下一块带血皮肉来!
第87章 伯劳飞燕爱恨半晓
那块鲜血淋漓的皮肉, 在往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都反反复复浮现在岳昔钧的眼前。
目下,离谢文琼削肉还双亲已然过了七日了。
易曰, “反复其道, 七日来复, 天行也”。疏曰,“阳气始剥尽,谓阳气始于剥尽之后,至阳气来复时, 凡经七日”。
这七日, 岳昔钧当真是“阳气剥尽”而后“来复”。最初几日,她好似魂儿也丢了, 魄儿也散了,不思三餐, 不思夜寝, 木偶绢人也似的,呆呆愣愣,又好似玉蚌失珠, 打不起半点精神来。
往后几日,大略是缓了过来, 魂魄归了一二,仍旧是恹恹的。到了第五、六日,行走坐卧渐渐趋于平常。到了第七日,甚至可以强颜欢笑了。
岳昔钧现在正坐在田埂之上。她又难以抑制地想起了那日情景——
谢文琼一语言罢,宝剑利刃割破肌肤, 霎时间,鲜血溅涌, 淋漓满地。
岳昔钧如同被锁住喉咙,她做不到像皇后一般高声呼人,她只是震惊到无以复加——岳昔钧从来没有想过,谢文琼的爱意竟然能够如此之深。这股深情厚谊如瀑布般冲着岳昔钧兜头砸下,砸得她头昏脑胀、浑身难控。
岳昔钧蓦然抽出被安隐搀住的手臂,踉踉跄跄拄着拐向谢文琼疾步走去。但不知是她太心焦,还是路面过于崎岖,岳昔钧往前不过几步,便跌扑在地,拐杖摔在一旁。
岳昔钧手脚并用地拖着伤腿向谢文琼爬去。似乎有人要搀扶她,被她一把推开了。
谢文琼的布衣一角垂在岳昔钧的眼前之时,岳昔钧才恍恍惚惚从适才那种如封似闭的状态中剥离出来。
她仰头,看到谢文琼仗剑于身前,冲要上前来的皇后、侍从等人红着眼喊道:“退后!母后,我只要你一句诺,你也不肯么?你是嫌我以此为胁么?”
岳昔钧抓住了那截衣角,她终于找回了声音,道:“殿下,求你……”
谢文琼这才觉察到身后的岳昔钧。谢文琼微微侧低下头,带着泪痕和满眶泪水,笑道:“别怕。”
谢文琼右手持剑挡着众人,左手鲜血嘀嗒。她道:“我搀不了你啦,地上脏,你快起来。”
谢文琼认真地想了一想,声音因剧痛而飘忽颤抖,道:“倘我死了——”
“殿下!”岳昔钧嘶哑着打断她,“求殿下……快走。”
谢文琼的笑意戛然而止。
岳昔钧脸上的尘灰被泪水冲下,她艰难地改趴为跪,跪得一丝不苟,是顶顶郑重的跪法。她一字一句地道:“臣请殿下速速离去。”
皇后此时也道:“皇儿回来。”
谢文琼倏忽笑了一声。
谢文琼微微弯下腰,伸出鲜血粘腻的左手,托起岳昔钧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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