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妄(62)
作者:橘桔橙
冰冷的空气直灌入肺,倪霁深吸了口气,接住一片被风吹起的冰花,冰冷转瞬便化作水珠滑出手掌。她不合时宜地想:这幻境真是了得。
云州气候温和,她从来没有见过雪。不过,也许是她忘了。到了平泽,雪倒是有了,还挺大的。下雪时,杏花州一片白茫茫,亭台楼阁皆在风雪中,煞是好看。只是那时,她也很少有看雪的心思了。
只有谢棠,多半是猜到了她没见过雪,曾经特意拉着她登上杏花洲背后的苍山。那本是谢家禁地,但谢姨却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们去了。
彼时,她神智刚刚清醒,只是还是沉默寡言,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我跟你说,杏花洲的雪可是有点名声的,昔年白大家可是给这雪写了好几幅字呢,我那榴花堂里还挂着一幅。你若有兴趣,只管来看!”
那时的谢棠说得洋洋自得,身上远没有后来从风雨山庄学来的矜持。虽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一点克己复礼的模样也不过是个壳子。
谁能想到后来谢棠居然真的拜了白大家为师呢。
“我听闻,剑修话都不多,你说,我爹怎么不一样呢?”
……
那时的谢棠和宋青一样,嘴都闲不下来,而谢棠大抵是被谢姨千叮咛万嘱咐了,就算是没回应,也搜肠刮肚地念叨着。
那天的雪下得尤其大,纵然是见惯了的谢棠,也偶尔停下来,看看眼前似乎无边无际的雪,接着继续说。
不知怎得,后来的谢棠以为她都不记得了,但其实,她都记得。
她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记起来了,一点。”
“……什么?”
千里白,秋水剑诀最后一式。虽是千里浮浪,但放在潇潇大雪里意外合适。
那天,她没带剑,谢棠也没带,但苍山顶上有了一道明亮到灼目的剑气。
见月应召而出,使得还是千里白。
秋水汤汤,百川灌流。
叮——
如虹剑气瞬间撞上了笼罩着小院的禁制,但倪霁还在继续。
既然剑已出鞘,索性来个痛快。
海潮般的剑势一转轻灵,换成了溪山剑诀。
云出岫,溪山剑诀第一式
风林烟清,溪山剑诀第二式
……
闻世芳听了好一会儿隔壁窸窸窣窣的声响,最终停留在一声轻微的吱呀开门声,不由也起了身。
夜色清明,落雪无暇,月光笼罩下的倪霁,剑意飘渺又浩荡,如烟似霞,又似乎坚不可摧。
山川真意,并非孤绝的剑道。
剑仙之位,指日可待。
只要她没有陨落。闻世芳暗自叹道。
倪霁半宿未眠,不知不觉间,月隐日升,金乌初照,积雪渐如剑光般耀眼。
她收了见月,回身恰见闻世芳正站在门口。
“来。”
青衣人没有动用一丁点灵力,出剑时却好似溪水流动,浑然天成,每一招都圆融饱满,恰到好处。
她师叔定然练过剑,练得还极好。
曾经在不问天上升起过很多次的念头再一次袭来——闻世芳为什么不做剑修?
然而,虽然不用灵力,但剑招交错仍容不得半点走神,只是刹那,倪霁便被一剑破开了衣袖。她忙收了心神,格挡住下一剑。
刚起的清风老道只听老远就传来奇怪的破风声,到小院一看不由傻了眼。
一人身姿矫健灵动,青袍翻飞,如风中松竹,一人腾挪间轻盈若飘雪,如天边孤鸿,两人一来一往,几乎已经把地上的积雪清干净了。
这是,两个,人?
清风老道的嘀咕归嘀咕,日子还是照常过,毕竟,这两位行走江湖的,总该有些武艺傍身,不是么?
除夕这天,风雪交加,酝酿了许久的欢庆终于一并爆发出来,各色店铺几日前就都打了烊,今夜若是有人从明月观最高处放眼望去,各家灯火通明。一大早,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就穿过呼啸的寒风,重重叠叠地传入两人耳中。
到了夜里,落雪已有一掌厚,大过年也不得闲的宋青忧心忡忡,隔了一会儿就放出神识兜一圈,看看有没有哪家的屋顶要塌了,自己暗中帮衬一二。
清风老道一反常态地置办了许多东西,在灶台前忙活了半天,将年夜饭做得漂漂亮亮的,又借口今天是除夕,拉着两人絮絮叨叨,一会儿说着他陆陆续续攒下来、却无人肯听的乡野八卦,一会儿又说数日后,他打算做一场法会,届时还要两人出出力、帮帮忙。
不知为何,两人都没有赶人,只是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
白胡子老道兴致高昂,时不时讲得眼冒精光,语调激动,一会儿又十分严肃正经,分分钟能冒充世外高人。
而耐不住寂寞的宋青也听得津津有味,明知清风老道听不见,也说相声似的唠叨起来。最后,三个人脸色都十分诡异。若是灯再暗一些,道观再破败一些,一准能被当作一则新鲜出炉的乡野怪谈。
咚咚咚——
清风老道也是一愣,唰地转头。
除夕雪夜,有谁会来道观?
闻世芳起身,开了门。
门外风雪已停,道衍身着棉袍,腰间系着一条白布,正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立在门口。
晦暗的灯火将他照得朦朦胧胧的,身后影子被拉得极长。雪夜来访,本该是有些诡异的,但道衍似乎自带一股宁静平和,只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不过是友人来访而已。
见人来了,他便温声道:“深夜来访,多有打搅,还请诸位担待。”
“啊,哈哈哈,怎么会呢,小师叔快请进,”清风老道身一侧,二话不说就将道衍迎了进去,“这天寒地冻的,赶紧进来烤烤火。”
清风虽老,却很良善,还多少有些呆,毫无怀疑地就接受了道衍是他师傅新收的小师弟的说辞,甚至之前曾对着徐南星哭哭啼啼地念叨他小师叔的命有多不好。
道衍轻轻把灯笼放在门外,迈进室内,回身掩了去门外的一地银白。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打算成亲。”
三人面面相觑。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十五也猛地窜了出来,恨不得直接糊到道衍脸上,却再次被倪霁提前捏住。
“是徐姑娘?”闻世芳迟疑道。
先前去探望他时,她就格外留意徐南星,不知从何时起,道衍便开始为徐南星打下手,颇有默契。
道衍点点头,“前几日,徐大伯病亡,医馆外便有了些心术不正之徒,今日更有人过来闹事。我与徐姑娘两情相悦,徐大伯生前也已应允,若无此番变故,本应是年后商议定亲的。”
两情相悦?
闻世芳皱起眉,慢慢咀嚼着着四个字,心中有了几分明了——道衍的劫数恐怕便是情劫。
南华派的功法细水长流,进展是三洲里出了名的缓慢。初见时,道衍已是观我境大圆满,但他华发早生,恐怕是遭了什么变故。
徐南星,只是一个凡人。
天下除了秦氏皇族,人人皆可修炼,但修炼到什么份上,却得看天分和机缘。
天分是起点,而机缘则是顶点。
若只是初入门的知白之境,那也并不比未修炼的强上多少。
“嗯……呃……这……这倒是好!”清风老道茫然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道,“这镇子上,恐怕也只有徐姑娘配得上你了。”
他琢磨了一下,若单论人品学识,徐姑娘确实数一数二,但……
倪霁抿了抿唇,有些纠结地问道:“师、师叔不打算继续修道了么?”
道衍一笑,“修道为何?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如今我心已有安处。”
“可是……”
倪霁下意识地反驳,却陡然再说不出一个字。烛火下,道衍的神色温柔至极,像极了方圆看向谢天影的眼神。
这神色倪霁在道衍脸上见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是因为徐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