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妄(246)

作者:橘桔橙
秦楷脚步一停,这才发现宫人们已然无知无觉地倒了一地。

他下意识要喊,却硬生生憋住了。

沉香还在烧,袅袅烟气后,赫然站着一个青衣人。

这人他认得,是那日那个带来二哥死讯的修士之一,而今,她就那么站在那里,通身气度就像是那个杨家的修士,却比她更冷、更远,像是暗影中高高在上的仙神。某种莫名的恐惧立刻笼罩了他。

漫长的寂静中,秦楷背后湿透。

“如今,秦都初定,不知阁下可还记得当日与杨道友立下的誓约?”

殿外,浓艳的霞色黯淡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红光,闻世芳眼神移到面前颇为年轻的新主身上,声音很是平静。

秦楷忍住颤抖,“……记得。”

“不知阁下打算何日兑现?”

来客说得轻巧,秦楷却遍体生寒。

他和他父亲不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先帝除了那一条不能被提及的血脉之外一无所有,一路摸爬滚打,带着滚滚腥风重新爬到了金銮殿上的宝座里,那脚下是累累白骨,有凡人的,也有修士的。可秦楷虽是在秦都的明刀暗枪中长大的,身上却也带了去不掉的尊卑秩序感,见识到的除了那些阴谋阳谋,还有几乎天生的对修士的敬畏。

纵然那敬畏被杨照夜的雷劫和挽天弓消解了部分,但那骤然生出的狂妄却也没能让他达到他父亲的程度。

他几乎天然地感受到,来客是一位大修士,比杨家那位更恐怖。

“川北不似修士三洲,消息传递得慢,纵然有千里加急,也要些时日。况且,先帝崩逝,我即位仓促,川北兵事复杂,难免有照顾不及的时候……”

说着说着,秦楷的声音便小了下去。透过缭绕的香气,来客神情莫测,模糊得他根本分辨不清。

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托辞。宫变已有三月有余,国丧也过了大半个月,便是普通驿传也该到了,更何况是兵事。

只不过,先帝狂妄,选定的主帅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颇有几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意思。况且,他也带着几分私心。别的他都不敢妄想,只是半天山脉上那锦城占尽地利,若能收于麾下便是一大助力,若有将来,商贾往来也能多得几分时机。

“……鸟尽弓藏,你以为修士是蠢货么?”

先帝苍老的声音在暮色中渐次回响,喑哑低沉中带着的是不容忽视的恶意。

棋局之上,瞬息万变,他曾以为自己终做了执棋人,但如今看来,自己也不过是四洲中的一枚小小棋子。

年轻的帝王喉头滑动了一下,呆愣地移开眼神,光可鉴人的砖石上只映出了他一人的影子。

“朝堂的归朝堂,你羽翼未满,贸然参与修士三洲的事可要当心折了民心。再者,这世间并不只有一个杨照夜。”

这是秦楷第一次知道那位修士的名字。一灯幽微,仍照长夜。名字极好,只是照的是何人的夜呢?

“朕、我明白了。”

秦楷颤抖着嘴唇开口,喘得厉害。

“三洲亦有傀儡师,你的人纵然天资绝艳,也抵不过百年来的积累。况且,杨秦二氏盟约已绝,你虽少了桎梏,却也少了依靠,澄清朝堂不易,收拾这世间更是不易。”

“阁下珍重。”

死一般的寂静陡然被轻轻戳破,秦楷一怔,抬头望去,那青衣修士已然不见人影。

宫人们如梦初醒,半点没明白自己刚刚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这清心殿主人的长靴久久停留在眼角余光中。

殿外,夜幕已降,宫灯煌煌。

礼阁地宫内,青衣人避开一地狼藉,轻飘飘落到了朱红大门前。上次仓促,她今日才发现,暗藏在那大门花纹内的正是川北地图。

秦都和锦城一个是川北之都,一个是半天山脉上的中枢,四通八达,每个都非同小可。锦城对峙之势暂不会解,傀儡大军虽然陈兵于外,但实际上却也奈何不了严家的修士。只是天雷可畏,严家修士也不敢轻举妄动。况且,如今谢卉也到了锦城,想必不日便有兵不血刃让川北之人打道回府的办法。

但秦都不一样。不说气运,生生血河便是个定时炸弹。

生生血河流经之地皆是富饶繁盛之所,而在深埋之后,那些气运也像是庞然大物,镇压着躁动的血河。秦都不似杏花洲,蒋瑛再疯也不会对秦都动手脚,但这里的生生血河却并不平稳,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安朝不稳。

杨家传承已有千年,安朝的传承自八百年前洛水之祸始,算起来只比杨家短一点。

杨心岸的谋算半点不比蒋瑛差,天麓山此番几乎全族龟缩,可杨心岸却出来了。不出意外的话,此事和这位明光令大有关系。

不过,莫名的,闻世芳信任杨照夜。

她回过神,沉沉地看了眼大门,下一刻,灵力荡开,地宫轰然洞开。

门内,昏沉一片,神识的穿透也十分有限。

上古时代已经太远了,远到没有人能说清那到底是什么样。那是一个世间尚有仙人的时代,彼时,鲲鹏尚在天际游曳,真龙于潜渊深居,人族散落四洲,而鲛人还守着生生血河。

万一的万一,蒋瑛真的打开了生生血河呢?

166 ☪ 尘埃落定(四)

◎剑与枪◎

万里之外,如雪剑光忽地一顿,停在了山巅。

天高云淡,正是好时节。

无风城诸事稍歇,青州事务又有谢棠和杨心岸在主持。云栖之上有倪煦,云栖之下有倪怀雪,倪震宇几乎开始当甩手掌柜了。

只是,蒋瑛仍旧不见踪影,仿佛在世间凭空消失了。无名谷做了那么多谋算,断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区区一道屏障上。

还有后手。

有去有来的长船载着听风台修士,已经在不归海上搜寻了舒日,仍然毫无所获,而青州海岸线上的几座城几乎全被那日骤然上涨的海潮卷了一遍,已是废墟。

更微妙的是,反水世家提供的计划图几乎毫无相同之处,根本没有参考价值。

想来,蒋瑛料事如神,早已算得到了如今。

但藏锋道人的行迹却偶尔能寻到。这些天,倪霁已然追着藏锋道人跑遍了三洲,十二阁的绶带鹤在她手里积了厚厚一沓。

“藏锋前辈。”

天心在侧,倪霁冲着那云头高喊了一声。

黑金袍子的道人不再隐藏,直接跳下来,脚下山石顿时被她周身环绕的剑气绞得粉碎。

山巅的风似乎一下静止了。

藏锋道人负着手,眸光沉沉地盯着不远处的剑客。

长身玉立,剑气如虹,比黄虚白有过之而无不及。

被一个小兔崽子撵了一路,寻常人早就是一肚子火了,更何况是成名已久的藏锋道人,。来人算是她的后辈,也是她三番两次要杀的人。可惜,此人气数未尽。

她也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你是来送死的?”

“前辈说笑了,不过是讨教一二而已。”

藏锋道人嗤笑一声,扭头盯着慢慢飘过的流云说道:“你这回可不在云栖,那老东西帮不了你,你的闻前辈也远在天边,你如今还有机会可以走。”

倪霁没有说话,只是身侧剑鸣悠长。

藏锋道人回头瞥了天心一眼,古怪一笑,“天心是柄好剑,可是那也得是在合适的人手里。你神魂不稳,想必天心选你已是存了吞噬你的心思。默知剑下亡魂不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你若执意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熟悉的巨影已然浮现在她身侧。

默知厚重,藏锋道人却单薄。

可是,藏锋道人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眨眼间便已如山岳。

那是虎林背靠的苍山,亦是默知出炉的清都山,也是藏锋道人脚下的无名山岳。

藏锋,那是锋芒毕露者才能有的殊荣。

山水相逢,亦敌亦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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