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啊?(4)



阮别愁挂在沈霏微身上,烧得发红的眼也在四处张望。她不露怯意,眼里只有专注,和紧盯着沈霏微时的眼神是一样的。

到了楼上,云婷简单介绍起房间的分布,迎着楼梯口的两扇门是拍摄间,走廊尽头是杂物室,再往上一层才是卧室和厨房。

沈霏微有点抱不动了,挨着栏杆说:“你能不能自己走。”

阮别愁从沈霏微身上爬下去,改而牵住沈霏微。她的手又软又烫,好像要被煮化了。

云婷继续往上层走,指着尽头的那间房说:“最里面是十六的卧室,没事别去那边晃,她不喜欢被人打搅。”

沈霏微记下了,仍然不解“十六”和“阿婷”的关系。

如今这影楼,和她们之前住的单间比,简直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沈霏微跟得紧,总有种不切实际的荒谬感。

这段时间,起起落落的事情历多了,她总觉得自己好像跌进了海里,双腿被海草缠缚,就算有人在上边拉拽,能浮出海面透得了一口气,也不敢彻底松懈。

她太怕了,怕所有的好都是暂时的,不过是叫她放松警惕,好让她摔得更加惨烈。

“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云婷在拐角的托盘摆件上抓了一把糖,手往沈霏微面前伸,“拿着,别给你妹吃。”

沈霏微接了糖,想说那不是她妹。

云婷打开边上的一扇门,在墙壁上摸索灯键,啪嗒一声打开,说:“让你妹到床上躺着,我给医生打电话。”

沈霏微便把阮别愁牵了过去,意识到这卧室是收拾过的,床褥叠得很整齐,地板上还有刚刚拖过湿痕。

阮别愁没往床上躺,只顾着牵沈霏微的手,她两只脚踩在一起,把鞋头上的泥慢吞吞蹭走一些。

小孩多半也觉得自己脏,不敢躺。

云婷在门外讲电话,还点上了一根烟,吞云吐雾地和手机那边的人周旋。她低低笑了一声,扭头看那俩小孩跟鹌鹑一样傻傻站着,便用力摆了两下手。

沈霏微低头看阮别愁,漂亮的手指往衣摆上蹭,有点别扭地说:“你自己把鞋脱了躺上去,我不帮你。”

阮别愁那鞋太脏了,她不太想碰。

小孩很听话,蹲下脱了鞋,然后便抓着自己的裤腿不说话。所幸她那一路都是被云婷抱过来的,身上湿的不多,只是有点脏。

沈霏微也觉得难堪,她此时就好比鸟雀被褪了羽,所有的能耐都变得显而易见,极其容易羞愧。

门外,一只好看的手拿着篮子伸到云婷面前。

手的主人多半是十六。

云婷挂了电话,伸手去接篮子,在十六要收回手的时候,在对方腕子上捏了一下。

十六反手就往云婷手背上拍,力道不轻,听着有点清脆。

沈霏微几乎屏息,正想催促阮别愁快点躺,就看见云婷拎着篮子走了进来。

篮子里是干净的衣服,换洗的。

“让你妹换了衣服再躺,大点的那身是你的,尺码估计都不太合适,先将就。”云婷手里还夹着烟,说话时手往背后别,省得将两人熏着。

沈霏微点头,看云婷转身要走,如同被人奋力推攘,仓促到腹热心煎地问:“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呢。”

云婷在门外停步,把烟蒂抖在空了的托盘上。她抬手轻吸一口,呼气时妩媚的眼略微眯起,声音低低地说:“我认识你妈妈,你们家的那点事,我多少打听到一些。”

沈霏微僵住了。

云婷夹烟的手朝沈霏微指去,好似隔空点在沈霏微嘴唇上,“别问,我现在还没查清楚大概,问再多我也不会说。”

沈霏微单薄的身颤得有点明显,真就像玻璃房里折出来的金贵花草,受不了丁点摧残。她低着头,抿紧的唇一动,“你和我妈妈,是朋友?”

“算是,凤静是我的老主顾。”云婷多一个字也不透露,她摆摆手,继而又说:“我姓云,你们可以跟外边的人一样,叫我一声婷姐。”

十五岁的年纪,有心眼,但是不多。

沈霏微信了大半,信这个女人会帮她和阮别愁。

沈霏微站了很久,后来袖口被小孩扯了两下,才回过神。

“姐姐。”阮别愁烧得连声音都含糊,扎成丸子的头发已经好一段时间没重新打理了,一绺一绺的散在肩上,像个小乞丐。

沈霏微从篮子里挑出衣服,往阮别愁怀里塞,语气生硬地说:“去换。”

阮别愁病恹恹地应声,模样乖得好像能任人摆布,她眼梢还是红得厉害,一副很好欺负的模样。

“你敢哭试试。”沈霏微语气有点凶,其实样子也委屈,“哭肿了脸,没人能治你。”

毕竟云婷说了,她只出一份医药费。

阮别愁摇头说:“姐姐,我不哭。”

沈霏微信了,这小孩在沈家半年,愣是一滴眼泪也没流过,明明是寄人篱下的孤零零一个,整天却过得跟没心没肺一样。

倒也不是完完全全没心没肺,冷了会说冷,饿了会说饿,下雨会打伞,还不会在地上捡东西吃。

只是,遭人冷眼的时候呆得一塌糊涂,好像不会抗拒,就傻愣愣受着。

上城的人无论老小,多的是势利眼,看人下菜的。

新来的,背景不明的,在富家小孩扎堆的地方尤被看轻,特别是阮别愁这种,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被欺负狠了也不哭不闹的。

猴子都能搬来救兵,像这种一声不吭的,多半连救兵的影都找不着。

别人看阮别愁这样,就欺负得越发起劲,她越是不哭,就越想看她哭。

记得那是阮别愁转学后的某一天,因为家里司机临时有事,沈霏微勉为其难地去了阮别愁的学校。

那天,阮别愁的画画本被人泼了墨,边上没人吭声。

这小孩的眼天生就黑,和沈霏微不一样。

沈霏微的眼珠子是浅琥珀色的,像猫,尤其纯净漂亮,常常能给人一种非人感。

反观阮别愁,阮别愁黑沉沉的眼盯着人时,总会显得很专注,仿佛里头藏有无底洞,会悄然无声把人卷进去。

沈霏微被阮别愁盯了一下,心里有点发毛,敲起她的课桌问:“还有别的吗。”

阮别愁把课本拿出来,有被撕页的,有被画花的,有两门课的书本干脆消失不见了。

“找不到?”沈霏微问。

阮别愁直勾勾地看着沈霏微,就是不说话,模样不委屈,但像极受惊的兽崽,神色过于警惕。

沈霏微立刻明白了,环视周围一圈说:“谁做的。”

初三的年纪已经开始抽条,尤其沈霏微还比同龄人更高一些。她身姿秀颀,长相明艳,在这小学班级里,很是鹤立鸡群。

差距太过明显,做错事的人哪里敢认。

而沈霏微教养好,没有欺凌弱小的习惯,粗鲁恶劣的举动她根本不屑于做。

环视一圈后,她不大自然地说:“以后别再做了,我会把这件事报给你们老师。”

沈霏微说到做到,还真去了教师办公室,特地让班主任多关照阮别愁,颇有几分学生家长的作态。

那老师面露愧色,根本没听说过这事,归根结底还是阮别愁这小孩太能憋。

这事料理完,沈霏微带着阮别愁出了校门。

在上出租车前,沈霏微转身戳起阮别愁瘦弱的胸口,低头说:“这你都能忍,你取这个名字,是真的不会哭?”

阮别愁仰起头,扯着沈霏微的袖子晃了晃,很小声地说:“姐姐,回家。”

很像撒娇,还是可怜兮兮地撒娇,沈霏微顿时没了脾气。她有点别扭地扯开阮别愁的手,说:“麻烦精,你真的烦死了。”

“姐姐,我错了。”小孩又说。

阮别愁当天的辫子扎得很乖巧,沈霏微想学着大人的样子去拍阮别愁的头,但她揣在口袋里的手只是微微一动,忍住了。

烦死了,沈霏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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