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血剑(96)
作者:一只稳如老狗的猫
洛宸的声音并不大,却似一声闷鼓敲在所有人的心门上。
屋中一时寂静,铜盆里的炭哔剥,和着穿过檐下的风,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江独缓缓垂下了头,承认道:“是,我怀疑。我来苗疆欲寻人问个真相,不料……”他欲言又止,有了惭色,低低地叹了口气。
“……洛宸,”江独没再往下说,陆晴萱也从座中颤着身站了起来。她就像寒风中挣扎的枯叶,怜怜欲坠,几乎用失了底气的声音唤着洛宸:“我想……我想出去。”
话既已说到这种地步,陆晴萱自然明白了一切。她无法接受自己家人也被盯上的事实,却终究不得不接受。
洛宸看着陆晴萱的憔悴模样,心尖似被人攫住狠狠地捏了一把那般,疼得她几乎要随之一并泣下泪来。
“我要出去……出去……”偏生陆晴萱像是犯了癔症,红着眼反复吟着这句话,还要往门边挪去。
江独的那张脸几乎不能为她所容纳,——每一照面,都似有刀尖,在她骨肉上划过。
“好,我们出去。”洛宸依她,推开手边的门,与她一并走进外面的肃杀中……
“喂,你!”洛宸和陆晴萱离去之后,叶柒直接一脚把江独从椅子上踢了起来,又狠狠跺在椅子上,硬生生把椅子腿都跺碎了一角。
栖梧:“……”
这是她去年刚刚花大价钱买的金丝楠木椅,整个揽翠轩只有这一把。
叶柒却对此浑然不知。她探身向下,做出一个居高临下的姿势,与恨得咬牙切齿的江独对视道:“还有账没清算呢,装什么死。你调查便老老实实调查,调戏我家妹妹,贱不贱!”
栖梧:“……”
算上洛宸在内,栖梧都是年岁最大的。
江独心里窝着火,但他只是个商人,身上那些三脚猫的功夫,对付打劫毛贼尚可有余,若是和蓬鹗他们比,却不是一个档次。
面对叶柒的相逼,他敢怒不敢言,只好把目光偏开,不料栖梧却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知你并非有意,但我想知道为什么。”她声音清润,有很强的安抚力。江独再度垂下了头。
“是我糊涂,是我——糊涂,枉为人。”江独给栖梧跪了下来,“我来苗疆,就是想寻个明白人,究竟有没有一种蛊能对尸体造成如此破坏,谁知遇到的人不是对此一无所知,就是如临大敌。他们都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更有甚者,还朝我亮了刀子。”
此时,栖梧听了江独这些话,眉头弯了下来,还隐约有了一丝同情漫上了她的脸。
江独不觉,只又道:“我不知这是为什么,心中甚为不快,便去酒肆买醉,一连数日,直到方才……姑娘,江某人酒后无礼,给你赔罪了。”
大概是觉得江独借酒浇愁的做法颇有些没出息,叶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殊不知,她在九溪十八涧,也曾做过同样的事。
栖梧扶起江独,让他重新坐好,这才扯起嘴角苦笑一声:“你问不到的。”
江独:“……什么?”
“早在百年前,类似这种蛊的饲养与炼制方法就被立为禁术,——你这般堂而皇之地询问,他们自然视你为异类。”
栖梧说罢,给了在场三人一个得体的笑容。但不知为何,这一抹笑竟令他们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陆晴萱自出了房间,便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
她神情木然,慢腾腾地行走在消融着残雪的林间小路上。不时间,几滴雪水从小路两旁的竹叶上坠落,又在潮湿的泥地上凿出一个接一个细小又密集的孔洞。
刚走出门不多时,陆晴萱便不让洛宸跟着自己。她始终未能说出什么原因,眼神却格外坚决,那一瞬,竟看得洛宸也生了犹疑。
洛宸这是第一次居然不知她心中所作何想,从她满布伤怀的眸子里,亦只能读出数不尽的无助、绝望与寒意。
“晴萱……”洛宸呢喃。
“……洛宸。”陆晴萱张了张嘴,只做出一个含糊的口型,未能发出声音。但她紧接着便转身对洛宸哀道:“让我自个儿想一想,好吗?”
“想……什么?”从陆晴萱说了不让她跟着,洛宸就与她保持在了五步之遥,眼下她随着陆晴萱的驻足停下来,神情复杂地将她觑了,问道。
是啊,想什么呢?
陆晴萱不过找了一个托词。因着她根本无从可想,一颗心除了乱还是乱,比揽翠轩雪压下的一杆杆竹还要乱。
她的眸中渐渐升腾起雾气,淡了深棕的眸色,越发显得她楚楚可怜。
到底难舍洛宸怀中的温柔。说不让跟着,亦是陆晴萱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罢了。
陆晴萱一时犹豫,被洛宸看透了心意,她探身往前,缩短了这五步的距离,来到陆晴萱身边,伸手在她的脸上摩挲着道:“随我去舟上吧,我有话同你说。”
陆晴萱被洛宸说得一怔,眼眶才一热,就有洛宸冰凉的指尖贴了上来。她心跳得厉害,却还是乖乖地被洛宸牵住了手,往湖边走去。
二人登舟,湖面微风,银色的波浪碎银一般铺在广阔的水面上,耀在舟中人的心中。远处是山的墨影,隐在蒙蒙的气泽雾岚中,沉淀着尘世里的岁月。
“多看一看这儿的景色晴萱,你欢喜如此,对么?”洛宸与陆晴萱在小舟中对坐,指着远近景色问道。
陆晴萱的眸子不由得睁大了些,因着她不晓得洛宸说这些话是为何意。
面对陆晴萱的默然,洛宸只是淡然一笑,继而又牵着她的手探进冰凉的湖水中:“我知你心中难过,想是比这湖水,远要寒上几分。是么?”
陆晴萱:“……”
冬天的阳光远比夏日里的珍贵,早早地便有了下工退居的想法。
洛宸并不急于向陆晴萱解释,只是看着悬挂在两峰之间的残阳,眼神不免有些凄迷。
突然,她抬手轻轻一挥,一道浅淡的光影从手边划出,——那是洛宸运出的内力,居然这样不声不响地,将拴着小舟的绳子切断了。
“……洛宸……”陆晴萱的眼中晃出潮润,被洛宸牵住的手蓦地一缩。不待她想好要说什么,小舟便荡开浅浪,往湖中摇去。
一叶舟,随波流,虽是缓缓而动,却仍似在画中。
湖光山色,皆作点缀,万顷湖面,亦是留白。在这样的静谧中,陆晴萱终于平静了少许。
只不过,洛宸的神色却黯然了。陆晴萱担心的种种,又何尝不是她的忧虑。只是她不会,也不能在陆晴萱的面前表现出来,否则,陆晴萱便失了依靠,失了最后一片可以避风的方寸之地。
自然,有些话,洛宸早在绝龙域出来后就反复嗫嚅在心头,又因为种种原因缄封在唇齿中。如今借着江独之事,她也有必要与陆晴萱仔细谈一谈。
“洛宸,你这……我们没有知会栖梧,这……这样不妥。”陆晴萱察觉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试图让洛宸把小舟摇回去。
洛宸却索性把系在小舟两侧的船桨从水中捞了起来。
她又往前凑了凑,软着嗓音又颇为郑重:“我有些话,需得同你讲。”
陆晴萱:“……”
她隐约觉得不妙,一时哽了哽。
果然听洛宸道:“让你无端卷入沥血剑的事是我之过错,我现下——很是后悔,晴萱。”
“……”陆晴萱被洛宸的眸子一啄,心登时一缩,“……什么?”
洛宸的目光悠远,远眺着那些青黑色的山峦:“我那日救你,本就想让你远离这些刀光剑影、奸猾算计,不巧亦是在那时,我决心要找到沥血剑。——是我一意孤行……而今终于明白,后面的路已无法逃避,但是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我还有选择?”陆晴萱终于听明白洛宸这些弯弯绕绕的话是什么意思,顿时生了气,半是埋怨半是质问道,“你还当我有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