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62)

作者:昆仑山上玉


在片刻的凝滞之后,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而对薛婉樱道:“微臣之所以前来劝说娘娘,并非只是为了薛氏一族的前程, 也是为了……娘娘。”

他压低声音:“陛下如今年少, 尚与娘娘亲近,可若是再过十年五年呢?先帝有意打压士族,陛下不过五岁, 就别居东宫。若是真的让郭淹的女儿成为了皇后——来日这后宫之中, 又怎么能有娘娘的一席之地?”

薛婉樱笑了。

笑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沉默中没有说话。

薛临之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因着薛婉樱一反常态的沉默而感到了一丝不自然和心慌。

他开口, 刚想要再说点什么, 薛婉樱却突然笑道:“五年十年之后?那时我是否还在, 尚未可知。”

薛临之错愕。

薛婉樱转过身, 看向他:“其实阿兄, 你又为何一定要让慧娘入宫、做皇后?后宫,从来就是红粉骷髅窟。里面的女人,大多不过是一日复一日的煎熬,熬不过去的,化作了一缕芳魂,不知身葬何处;便是熬过去了,那时也年华已老,这一生都未必能有一日是快活的。”

薛临之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薛婉樱看了半天, 才负气道:“娘娘今日成为太后,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坐拥荣华, 却说皇后之位不值得,这岂不是……这岂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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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说下去, 薛婉樱已经替他先回答了:“成为皇后、做了太后,难道便快活了么?”

“娘娘还有什么可求的?!”薛临之不明白。

薛婉樱这一次没有回答他。

她只是推开两扇殿门,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夏日就要来了。

池中的芙蕖含苞待放,晨曦之下,枝上青青柳叶有一瞬让人目眩神迷。

薛临之立在殿中,耳边是薛婉樱萦绕不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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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你若是执意要将慧娘送入宫中,我绝不会阻拦。但总有一日,阿兄会后悔的。”

*

薛婉樱在儿子的前途和另一个女孩的命运中,选择了前者,这本不是一件多么出奇的事。

没有人可以做到朴济苍生,哪怕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因为这世间每个人的利益都是不同的,甲之饴糖,未必不是乙之□□。当她做出一件对某个人好的事,也就无可避免地牺牲了另外的一些人。

她坐在床榻前,将这些纷乱又莫名的心绪一一地向甄弱衣剖白。

甄弱衣听了有一阵,忽然莞尔,抬起手,抚上薛婉樱的发髻,眨了眨眼睛:“又哪里能够管顾到所有人的幸与不幸,快活和不快活?人生在世,不妨多考虑自己,爱自己难道是一件很令人惭愧的事么。”

薛婉樱垂下头,很认真地看着她:“可你为了我,做出了伤害自己的事。”

甄弱衣支起身,吻上薛婉樱的脸:“那是因为我爱你。”

薛婉樱稍稍愣了一下。

窗外的烂漫春/色一直蔓延到了屋中。

她轻轻地挑起一缕甄弱衣的青丝,缠绕在自己的指上,忽然笑道:“我即不够爱薛家,亦不够爱阿沅。”

这是薛婉樱第一次在她面前直率地谈起李沅这个儿子。

薛婉樱的两个孩子中,甄弱衣毋庸置疑和咸宁公主更为熟悉也更为要好一些。如果说从小跟在母亲身边的咸宁公主从她的母亲身上继承了勇敢而聪慧的品格,那么从小被父亲带在身边长大的李沅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父亲的影子。

既自卑,又自负。

甄弱衣慢慢地从床榻上坐起身,看向薛婉樱。

半晌,她突然用力一拉,猝不及防地将坐在床边的薛婉樱拉到了床上。

她们并排躺在帷幔后,甄弱衣撑起身子,俯视着薛婉樱的眉眼。

只要你爱我,爱得深刻真挚也好,爱得虚伪轻浮也罢。

因为我爱你。

*

甄弱衣再度醒来已经是中夜,薛婉樱穿戴齐整地坐在床榻旁,竟然还没走。

她就伸出手,用温热的掌心贴着薛婉樱的手指。

直到薛婉樱睁开眼,柔声问她:“醒了?”

甄弱衣在她面前,就像是一只乖巧羞涩的猫儿。可今晚这猫儿却长了脾气,勾着她的手指不许她走。

薛婉樱就笑她:“舍不得我走?”

甄弱衣向来是个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也跟着道:“便是舍不得,又如何。”

薛婉樱笑了一声,片刻后轻声道:“可我还是得回去。”

甄弱衣扪心自问,若说没有那么一点难过,也是假的。可她也知道薛婉樱身上有颇多的不得已,能够隔三岔五到道观中来看她已是不易,因而听了薛婉樱的话,只是一声不吭地背过身去,不肯再看薛婉樱。

薛婉樱有些啼笑皆非,一连唤了她好几声“衣衣”,甄弱衣就是不搭理她。最后薛婉樱站起身,作势向外头走去,一只脚还没有跨过门槛就听到甄弱衣不忿的声音:“你站住!”

她披着头发,只着一件单衣,灯下看去,肌肤莹白如玉,乌发红唇,妩媚不可方物。

薛婉樱忍笑,轻声道:“虽然我不得不回去,但你若真舍不得我,倒不如与我一起回去。”

这次,却轮到甄弱衣沉默了。

约莫一炷香之后,她岔开话题,转而对薛婉樱道:“我也许久没有见到和安了。阿樱你下次再来,也将她一并带来吧。”

薛婉樱点了点头,莞尔一笑,柔声道:“好。”

*

咸宁见到母亲已经是第二日的事情了。

薛婉樱的眼底带着淡淡的青色,乍一眼看去,气色并不太好,像是昨晚并未睡好。

见到女儿,薛婉樱先是一愣,而后才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我听几位相公说,——”薛婉樱顿了一下,伸手抚上女儿的头发,“你前些日子为陛下举荐了几位年轻的寒门学士。”

咸宁并不否认,只道:“相公们想来是同阿娘告我的状了。”

涂壁入内,奉上茶汤。

薛婉樱看了一眼如今已亭亭玉立的女儿,摇了摇头:“他们怎么想,并不要紧。只一件事,你还未开府,如何来得门客。”

咸宁一愣,像是没有想到母亲会问起这个问题。

半晌,她笑了一下,轻声道:“是亭姜阿姊父亲的门生。”

李沅登位之后,咸宁不是没有想过劝说弟弟将好友的父亲召回京城。终归于私,赵邕是亭姜的父亲,于公,赵邕才华横溢,在朝政上颇有作为。李沅一开始在她的劝说下,先是松了口,但过后无意间同郭淹说起,却被郭淹用“三年无改父之政”的大道理堵了回来。

毕竟先帝才刚刚薨逝几个月,若是李沅现在就把被父亲贬谪的罪臣召回来,岂不是堂而皇之地打了先帝的脸面?

想到这里,饶是咸宁再好脾气,也不免有些阴郁。

郭淹是为了维护父亲的声誉,亦或只是不愿有人再朝堂上和他分一杯羹?

薛婉樱举起茶杯,笑了一声:“亭姜是个好孩子。”

咸宁回过神来,挽着母亲的手臂,笑道:“阿娘,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什么?”

咸宁坐回案几后,挺直了腰:“此次开科举,何妨开女科?”

“女科?”薛婉樱看向自己的女儿,琢磨了片刻,“为女子而开的科试?”

像是害怕母亲否定自己,咸宁急忙道:“阿娘,世间不独男子有经世之学,报国之志。为什么我们女子,就不能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有自己的肆意人生。”

薛婉樱愣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自己年逾十四岁的女儿。

半晌之后,薛婉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看向咸宁,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她:“你说的这些都对,可对的东西并不一定有用。我现在只问你,你要如何令省中的那些相公们认可你,开这科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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