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60)

作者:昆仑山上玉


菱花镜面模模糊糊地照出甄弱衣艳到极致的眉眼,额头上的疤痕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但仔细看的时候还是能够看得出来。

薛婉樱用指腹轻轻地贴上甄弱衣额头上的疤。

低下头问她:“疼么?”

甄弱衣想了一阵才道:“疼啊。”

薛婉樱笑了:“那怎么还敢拿簪子划自己的脸?”

甄弱衣回过头,毫不犹豫地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薛婉樱没忍住,笑出来了声:“你这人真是——”

她捧着甄弱衣的脸庞,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突然抽出笔筒中的羊毫软笔,蘸上一点胭脂,在甄弱衣的额间认真地描摹起来。

薛婉樱幼从名师,在丹青上亦颇有造诣,寥寥几笔,就在甄弱衣的眉间画出了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

等到画完了,薛婉樱按着她的肩膀问她:“好看吗?”

甄弱衣说:“只要是你画的,都好看。”

薛婉樱又捏了捏她的脸,而后坐回床榻边,笑她一句:“贫嘴。”

甄弱衣从梳妆台前起身,走到床榻边坐下,握住薛婉樱的手:“你怎么了?”

薛婉樱一愣,下意识道:“没有呀,怎么这么问?”

甄弱衣却很是认真地反驳她:“不对,你分明就是不开心。”

薛婉樱伸手,十指在她柔顺的青丝间穿/插,沉默了片刻,才笑道:“我只是在想一件朝堂上的政事罢了。”

她絮絮地说起来,也不管面前的傻姑娘到底听没听懂。

“前些日子,朝上出了件事情。一位进士出身的官员被数位谏官弹劾揭发,说他贪/污受/贿,徇私枉法。伯父和其他数位世族出身的大臣以此为由,要求阿沅罢黜科试。谏议大夫郭淹则据理力争,强烈反对,紧接着便是对郭淹的攻讦,折子堆满了阿沅的案头。”

甄弱衣想了想,笑道:“不过是各为其主,各有自己的利益所在,便开始找着机会机会指桑骂槐,好图谋其事。”

薛婉樱听了她的话,先是笑了笑:“对,也不对。固然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却也是不同的。天下没有全然无私的人,若真的有,恐怕才要敬而远之。可每个人身后站着的人却是不同的。”

她说得很模糊,很抽象,但甄弱衣却听懂了。

薛琰也好,齐国公也好,他们代表的都是尸餐素位,早已被不公供养得脑满肠肥的士族。科举不过是开了一条庶族子弟向上的口子,他们就已经无法忍受,甚至要除之而后快。

固然薛婉樱也是世家女,可她又是皇帝的母亲。

在她身上天生存在强烈的矛盾。

她能拥有今日的一切,都离不开来自薛家的馈赠,现在不过是到了她反哺薛周两家的时候。

不知怎么,甄弱衣突然想起薛婉樱和她说过的“人尽可夫”的故事。

雍姬的丈夫想要杀她的父亲。

雍姬在丈夫和父亲之间犹豫不决,于是去问她的母亲。

雍姬的母亲告诉她:“父亲只有一个,但人人都可以成为你的丈夫。”

故事的最后,雍姬选择告发丈夫。

可甄弱衣那时就在想,为什么偏偏是女人陷入这样的难题?

一个女孩长大了,她就要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媳妇。

可偏偏她又无法舍却自己身上的血脉,于是难免陷入两难的困境。

男人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扰。

他们身后的家族,身边的兄弟,膝下的子孙,无论何时,除非内讧,总是一致对外。

甄弱衣不无恶意地想,这又要让女人怎么办呢?她既是夫家的附庸,还要成为娘家的附庸。

但最终,她抬起头,伸长脖子蜻蜓点水地亲了亲薛婉樱的唇角:“阿樱,这观中有个女孩叫阿齐。她的父亲因为无力缴纳庄头索要的加租,而想要把阿齐抵给庄头做童养媳,阿齐娘不同意,悄悄将她丢到了道观门口。我初闻这件事,气愤得很,觉得阿齐爹未免忒坏,不将女儿当人看。可往后,我又想,其实何止是阿齐不被当人看,这世上很多的人本就是不被当人看的。”

她握着薛婉樱的手,用指腹轻轻地按着薛婉樱的掌心,尖锐地问道:“若默认了世家天生居于庶族之上,又凭何称女子与男子并无不同。”

薛婉樱笑了,看着面前的傻姑娘,轻声道:“可你要知道,这世间绝无公平可言。便是开了科举,也有无数贫寒子弟买不起笔墨,遑论拜师求学,何况一开始便被排除在科举之外的女子?”

“所以我们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甄弱衣说,“若是有一天,这天下的人都能不分贵贱,无别男女,只凭自己的才能挣下一番天地,该有多好。”

这话太虚幻,也太过大逆不道。

远的不说,薛婉樱的儿子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帝,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先帝的嫡长子。

但薛婉樱没有说破这一点,而是点了点头,靠在床头,闭上眼,没多一会儿就靠在甄弱衣肩头睡了过去。

甄弱衣很是紧张,只能双手并用,小心翼翼地拆下了薛婉樱头上的簪环。

*

薛婉樱回宫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

涂壁被她留在丽正殿里,一见薛婉樱入内,连忙迎上来,低声道:“娘娘,陛下和长公主正在里头等着您。”

薛婉樱拢紧身上的披风,几步入内,李沅伏在案上,咸宁坐在一旁,不时地宽慰他两句。李沅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猩红眼睛看见薛婉樱,整个人身上的戾气总算消解了一点,垂下头,低低地唤了一声母后。

薛婉樱走上前,抚着他的发冠,柔声问道:“怎么了?”

李沅却没有回答她,而是低声嘟囔道:“阿娘去哪了,找您也找不到。”

薛婉樱心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岔开话题:“好端端的,怎么这副模样,是朝堂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

说着看向了女儿。咸宁只是摇头,露出一个苦笑。

李沅听了,气鼓鼓地做了半天,终于对母亲道:“我身边的近侍今日告诉我,黄贯之是被人冤枉的。”

黄贯中便是那个在朝议在被谏官弹劾的庶族官员。

朝议上谏官列出的事由,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并不似作假。

薛婉樱就问他:“谏官们说他有罪是有证据的,而今你要说他无罪,也需要证据。”

李沅却突然生起气:“说到底,您就是和舅舅们一样,想要废了科举罢了!改日这皇帝我不做了,让舅舅、舅公来做便是了!”

一旁的涂壁瞬间变了脸色,薛婉樱却犹自面色如常,她挥退宫人后,反问儿子:“改日是哪一日?阿沅,你不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君无戏言。难道你在大臣面前也这样说话?”

李沅哽住了,脸色因为窘迫而涨得通红。

薛婉樱继续道:“近侍说的,便都是对的么?你长于深宫,日常所见便是内侍,难免与他们亲近,但阿沅,你要懂得,无论是谁,总会有自己的私心。他们可能因为收受钱财,也可能因为不够了解,而告诉你一些错误的事,作为天子,你要懂得,任何时候都不该偏听偏信。”

咸宁在一旁若有所思。

李沅垂着头,低声道:“那就这样废了科举么?”

薛婉樱皱眉:“谁说的?”

“那又要如何?!”李沅愤怒地捶了一下案几,“薛党、周党,无不攀咬着这件事,争说庶族子弟性情卑劣,不堪重用,我,我——”

他有些沮丧地道:“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了,阿娘。”

薛婉樱还没有说话,咸宁先看了弟弟一眼,轻声道:“其实——士族子弟难道便不会犯错么?阿沅,你这是钻进了死胡同。若大臣们还要以此为由让你废科举,你大可就着士族中纨绔子弟那些偷鸡摸狗的劣行,同他们一一分说。”

薛婉樱看着女儿有条不紊的模样,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甄弱衣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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