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58)

作者:昆仑山上玉


薛婉樱看着自己锈了一朵夕颜花的衣袖,轻声道:“惠妃有孕在身,妾不敢擅自处置,至于高宝林——妾已将她下到暴室了。”

薛婉樱说完了这句话,却迟迟没有等到天子的下文,抬起头,才发现天子正死死地盯着她。

“皇后——”他说,“朕是不是要死了。”

薛婉樱面上神情不改,仍笑着道:“陛下这是哪里的话。陛下是上天之子,洪福齐天,自然能够逢凶化吉,若无别的事,妾就先走了。”

说着从床榻前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天子喝住了她:“薛婉樱,你站住!”

薛婉樱回过头,隔着数尺之距,遥遥看了天子一眼。

天子又咳了一阵,才忍着胸口的剧痛问她:“稚娘呢?”

听到女儿的名字,薛婉樱终于卸下了脸上虚假的笑容,冷着脸看向天子:“稚娘听说陛下病了,正在从并州赶回京中的路上。”

天子听了她的话,忽然笑了一声:“稚娘亦是我的女儿,我难道会害了她么?你又何必一副畏惧我如虎豹的模样。”

薛婉樱像是被这句话逗乐了,也笑了起来:“陛下这般的比喻恐怕不妥,虎毒尚且不食子,人若是狠下心来,卖儿鬻女,易子而食,也不过是常事。”

“说到底,你还是因为稚娘的婚事怨我。”天子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虚弱,透露着一种行将朽木的衰败感。

薛婉樱也不掩饰,直白地道:“是。”

“在你心中,稚娘要远比我,也远比阿沅重要。”

薛婉樱并不抬头,回答的也很干脆:“是。”

“甚至弱衣都比朕重要。”

薛婉樱笑了:“是。”

天子却暴怒起来:“这怎么能够!朕是天子!朕也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天!你怎么可以为了他人忤逆朕!”

薛婉樱抬起头,看了一眼病榻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的天子,终于说出了长久以来积存在内心想说的话:“陛下,三纲五常自董仲舒始,迄今千载。君为臣纲,故君让臣死,虽伍子胥无错,夫差令其自刎,其亦不得不自刎,夫为妻纲,所以孟子以妻子踞坐这样的无稽之由也能休妻,而寻常女子,除非丈夫犯下义绝的丑事,轻易难以和离。”

“可是陛下,尊卑常易,仪度不过为尊者讳。陛下之所以为陛下,是因为是太-祖后嗣,可太-祖后嗣何止陛下一人?更何况,百年之前,太-祖也不过是一介草头百姓。你以为处于卑位的人就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么?你以为怒到深处,卑位者还不敢反抗么?”

“靠着所谓的‘天理、人道’,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何其荒唐。人之相处,不过是以你心换我心,陛下不仁,难道妾还一定要为了所谓大义,委曲求全么?”

薛婉樱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像是在说着‘今日天气不错’,或是‘汤羹味道甚佳’这样再寻常不过的话,可明明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这些,何等大逆不道。

天子就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想要出言斥责她,喉咙尖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薛婉樱最后一次见到天子。

*

天子驾崩的消息,薛婉樱是在暴室里听到的。

正是夜半时分,暴室里又不知道折损过多少正当妙龄的宫中女子,煞气重得很。宫人入内,流着泪说出天子驾鹤西去的哀讯,恰有一阵哀哀阴风掠过,让人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高兰芝在沉默一瞬之后忽然放声大哭:“不是我,不是我……我怎么敢弑君?!”

薛婉樱盯着她手上戴着的木枷,不知怎么笑了一声:“是呀,你怎么敢?”

高兰芝却忽然转过头,看向薛婉樱,厉声道:“是你!”

薛婉樱转过头,看向她,没有说话。

高兰芝在薛婉樱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捂着脸,沉默地流泪。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明知道陛下心中没有我,可我想只要我以真心待陛下,陛下就能明白我的好……”

说着甚至以头抢地,直至磕破额头,鲜血直流。

一直沉默着的薛婉樱突然抬起头问她:“你是因为陛下本人而甘心如此,还是因为陛下是陛下,是你的丈夫才如此?”

高兰芝止住哭泣,看向薛婉樱:“这又是什么意思?”

薛婉樱没有再说话,起身向门外走去。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九,再有一日便是除夕。钩子似的月亮挂在黑湛湛的天上,模糊的光影竟然有些温柔的余韵。

在今日之后,一切都要改写了。

薛婉樱在月光下伸出手,掌心里是一枚有些发旧的平安符,看得出来,它曾被它的主人抵在掌心中度过许多个漫漫长夜。

——这是她从清平观走的时候,甄弱衣塞到她手中的。

小娘子盯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告诉她:“我会好好照顾自己,阿姊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这一枚平安符我就先借给阿姊。”

借的东西总是要还的。

这个小娘子就用这样拙劣的借口,约定了她们的下一次相见。

可薛婉樱却上套了。

*

薛婉樱到清平观的时候,已经将近四更天了。

她回宫的时候没有带走和安,让和安留下来陪甄弱衣再多待一会。

到清平观的时候,她先去看了小公主,小公主已经在乳娘身边睡熟了。

薛婉樱又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隔壁屋子的门。

女孩的睡颜很安静,丝丝月光下,更显得雪肌玉肤,明眸皓齿。

薛婉樱就坐在床榻旁,伸出手轻轻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可甄弱衣却睡得不安稳,只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让她醒了过来。

对上薛婉樱的眼睛,她先是愣了片刻,而后忽然坐起身,猛地抱住了薛婉樱。

抱得很紧很紧。

“傻孩子。”

薛婉樱抚着她的后背,突然在心中长叹了一声。

她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薛婉樱,不要怕,去做一些让你快乐的事,去回抱真正爱你的人。”

窗外弦月如钩,而对于有情人来说,一个拥抱的温度就可以温暖一整个冬天,不论前方还有多少风雪。

第48章

弘元十一年的最后一天, 也是“乾元”这个年号使用的最后一天。

天子薨逝,改朝换代,也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东宫继位,选定年号, 尊祖母高太后为圣慈太皇太后, 母亲薛婉樱为圣母皇太后,加封长姊咸宁公主为咸宁长公主, 遵照先皇遗命,以太傅郭淹、丞相薛琰及皇太后共同议政。

新帝又听从先皇的遗愿, 将郭淹年仅十二岁的长女郭呈册封为皇后, 等到郭呈届满及笄之岁,再迎娶新后入宫。

天家不比寻常人家,向来以日代月, 二十七日即除服。

春来万物复苏,新草露出嫩芽。

薛婉樱站在廊下, 看着几个小宫人嬉笑打闹, 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

一切旧的都将会逝去。天子可以倚仗威势, 肆意妄为, 但一旦死去、失势, 也在不会有人想起他。

或许是有的——

涂壁端着漆盘上前, 见了薛婉樱, 摇了摇头。

薛婉樱会意,看了一眼漆盘中放着的已经半冷的燕窝羹,笑了一声:“太皇太后今日心情如何?”

涂壁身上颇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快意, 一连轻笑了两声才道:“弘徽殿中今日又杖责了两个宫人。”

薛婉樱并没有问为什么。天子不过而立之年就溘然长逝,高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了自己毕生的倚仗,变得越发易燥易怒,动辄打骂宫人,更时常在夜半时分让宫人将李沅叫到弘徽殿,一哭诉就是一整夜。

几回下来,李沅难免精疲力尽,有时就会向母亲薛婉樱抱怨这一点。

涂壁压低声音,不知怎么就说了薛婉樱一嘴:“娘娘是知道太皇太后向来对您有成见的,为何,为何却不拦着陛下去见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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