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57)

作者:昆仑山上玉


薛婉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她开口给出最终的答案之前,内侍噼里啪啦的敲门声终止了她们的对话。

内侍快马加鞭赶来,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跪在地上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娘娘,娘娘快些回宫吧,陛下不好了!”

甄弱衣和薛婉樱俱是一愣。

甄弱衣隐约知道了一点天子服食五石散病卧在床的消息,却没有上心,就连薛婉樱也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薛婉樱皱眉看向那个内侍,低声问道:“怎么一回事?”

内侍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颤声道:“是,是高宝林。高宝林买通了陛下身边的宫人,夜探含元殿,行刺陛下!娘娘快随奴婢启程回宫吧!”

薛婉樱和甄弱衣对视一眼。

片刻后,薛婉樱自室内幽暗的光线中抬起头,伸手替甄弱衣正了正发髻:“我先回宫去,你照顾好自己。”

第47章

薛婉樱从清平观返回宫城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

含元殿中乌泱泱地围了一堆人, 为首的有她的伯父丞相薛琰、新近走马上任的谏议大夫郭淹, 还有——她的儿子。

听到她入内的动静, 几人齐齐地转过头来看她。

高太后坐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 手中还抓着高兰芝的一缕头发。薛婉樱的眼神垂到高兰芝苍白如纸的面容上, 见她神色呆滞, 面对高太后的打骂毫无反应, 不由在心中又是笑了一声。

人间闹剧,莫过于此。

郭淹向她投来一个眼神,目光里不无责备之意。

也是,天子重病, 皇后却没有贴身照顾, 甚至还擅自离宫,这才让高淑妃有了可乘之机。郭淹心中想必一定是这样想的。

哪怕天子再怎么刚愎自用, 不仁不义, 只要他一日还是薛婉樱的丈夫, 薛婉樱就要为了他殚精竭虑、万死不辞,不然就是不守妇道,丧尽天良。世人心中想必一定是这样想的。

可惜, 薛婉樱并不这么想。

薛婉樱在众目睽睽下, 慢慢地跪到高太后身旁, 握着高太后的手柔声道:“太后快些松手, 宝林有罪,也应当交付有司审问定罪,陛下如今生死未卜, 太后更应保重自己,不然又要让陛下如何宽心?”

高太后猛地睁大眼睛,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薛婉樱形容十分可怖,在场众人,轻蔑之余,又感到一丝骇然。

高太后猛地发力,狠狠地推了薛婉樱一把:“贱人!就是你!是你害了我儿!我就知道,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东宫连忙要去拉开薛婉樱,却被薛婉樱一个眼神阻止了。

在场的薛家人尚未开口,郭淹这样自诩清流的文人已经听不下去,谏止道:“太后慎言!”

郭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薛婉樱突然松开手,高太后一个站不稳,直接摔倒在地上。

薛婉樱抬起头吩咐左右:“还不赶紧扶太后下去休息?”

又扬手招来几个身着甲胄,手执尖锐的甲士,睇了高兰芝一眼,颔首道:“将宝林押下去,关到——”她顿了顿,像是想到来了什么似的,“就拘押到暴室吧。”

在场众人听了,都愣了一下。宫中妃嫔不比下等宫人,寻常犯了错也多半是软禁在自己宫中闭门思过,皇后一向慈爱,却将高宝林下到暴室,想来定是因为高宝林欺君犯上的事气狠了。

等到高太后和高兰芝一左一右分别被人带了下去后,薛婉樱才掸了掸自己的袖子,对在场众人道:“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而后抚着啜泣不止的东宫,指了指帘子后,柔声安慰道:“去同你父亲说一会儿话吧。”

东宫点了点头,擦了擦脸上未干的眼泪,小跑进了内殿。

薛婉樱则站在珠帘前,闭上眼。

屋内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不知怎么突然让她一阵作呕。

片刻前回来的路上,前来报信的宫人已经告诉了她。今夜高宝林买通天子身边伺候的宫人,潜入殿中,向天子哭诉自己的一片真心,却被天子斥责了一通。高宝林恼恨之余,拔出自己发间簪着的银簪,刺中了天子的胸/口。

伤处并不深,并未伤及肺腑,但天子本就因为服用五石散过度,身体虚弱至极,伤口不知怎么竟然一直流血不止,太医们慌了神,用遍太医院中的珍奇药草,却仍不见效。

更雪上加霜的是,天子在寒冬腊月里,因此发起了高烧,一直昏迷到薛婉樱回宫之前才悠悠转醒,却是有一种大限将至,回光返照之感。

堂兄薛临之靠近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婉樱,这就是天助我薛氏!”

薛婉樱从混沌中睁开眼,没有回头。

天子和东宫谈了有小半炷香的时间,最后天子终于支撑不住,挥手让东宫离开了。

东宫再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他的太傅郭淹立刻上前,面露忧色地看着他,半只脚已经迈入了内殿,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天子的病榻前。

东宫却别过脸,轻声道:“先生止步,阿爹只说让阿娘进去。”

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到了薛婉樱身上。

薛婉樱探起珠帘,走了进去。

*

认真地说来,薛婉樱和天子之间已经有近一年的辰光,不曾坐下来好好地说过话。

他们过去也并非是什么恩爱夫妻,只是一个足够虚伪,另一个暂且忍耐,于是在人前尚且能够装出一副琴瑟和鸣的模样。

假如天子没有为了一己私欲而想要将她的女儿嫁给高通,也许薛婉樱还可以忍耐上许多年,忍到天子死去的那一天。

但世事没有如果。

含元殿里的那一巴掌之后,薛婉樱和天子的关系急剧恶化。天子再未踏足丽正殿一步,薛婉樱也绝不主动踏足含元殿。

薛婉樱甚至怀疑,若非因为天子心中尚且还顾忌着自己的名声,唯恐百年之后落得一个苛待母家的名声,若不是薛琰薛临之还在朝堂之上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若非天子还需要薛家的支持,恐怕她早就落得一个别居上阳宫,甚至身首异处的下场。

所以当天子努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向她露出一个苍白虚弱的笑容时,薛婉樱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

她用手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胳膊,试图压下这一刻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天子招招手,轻声唤她:“婉樱,过来。”

薛婉樱站在榻前,没有动。

天子猛地咳嗽起来。

宫人都被他斥走了,空旷的内殿中除了他,就只剩下薛婉樱和方玉。

方玉听到天子的咳嗽声,连忙端来一盏参汤。

路过薛婉樱的身边,一直低着头的方玉突然抬起头,对上薛婉樱的眼睛。

薛婉樱颔首,点了点头。

天子从强烈的眩晕中回过神来,睁开眼,盯着床帐顶端的五爪金龙纹案。方玉扶着天子,小心翼翼地从碗中舀了一口参汤,放到嘴边吹凉了,这才喂到天子口中。

天子一挥手,吼道:“都滚下去!薛婉樱!朕让你过来!”

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尚在流血的伤口,疼得天子立刻躺回了床上。

薛婉樱笑了笑,从方玉端着的漆盘中拿起一条蘸了温水的湿帕子,轻柔地替天子擦了擦沾着参汤的嘴角:“陛下身上既然有伤,又何必总是动怒?”

天子问她:“那个贱人呢?”

薛婉樱将湿帕子丢回漆盘,抬起头看了天子一眼。

这个男人一旦失去了身上穿着的龙袍,身体就变得如此的羸弱无力,更不必说因为纵欲过度而带来的苍白面色和因为时常无能狂怒隐隐现出的暴-露青筋。

他除了是天子,再无第二个优点。

但很快,他身上唯一的这个优点也要没有了。

薛婉樱笑了一声,反问天子:“妾不知道陛下说的是谁?”

天子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一直咳到唇角带血。

“周棠……高兰芝!这两个贱人,你处置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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