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49)

作者:昆仑山上玉


她低下头,轻声问薛婉樱:“和安怎么样了?”

薛婉樱笑了笑,柔声道:“我将和安接到丽正殿里了。她年岁还小,晚间风大,我便没有带她出宫。日后——”说到这里,薛婉樱忽然停顿了一下,甄弱衣却顺着她的话想了起来:日后,日后又要怎么样?

*

薛婉樱甫一踏入丽正殿,画钩立刻迎上前,低声道:“惠妃来了。”

惠妃说的是周棠。

因为时间紧促,门下省诏书还没有拟定。但天子已经下了口谕,通晓六宫,所以画钩也跟着改了口。

薛婉樱面色不变,从侧门绕入主殿,周棠就等在那里,听到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盈盈拜道:“阿姊。”

第41章

国丧二十七日刚过,周棠还穿得很朴素, 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未及拖地的素色纱裙。这样简朴的装扮, 在周棠的少女时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那时周太后还在, 周家还是京中最显赫的门第, 而周棠更是在薛婉樱入宫后成为了新一代京中贵女的标杆。东西二市新出的衣服样子、蜀地上贡的上好锦缎,还有周邻小国进贡的五色珠宝,因为周太后的偏爱, 永远第一时间出现在周棠的梳妆台上。

陆贤妃也爱好奢华, 但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空虚匮乏, 和薛婉樱抱怨起周太后对周棠的偏爱时难免酸溜溜地来两句:“到底是嫡亲的侄女, 自幼便是浸在贵气中长大的。”

陆贤妃自从几年前杖毙宫人,被周太后严厉斥责一番后便渐渐地沉寂了下去。近来似乎爱好上了佛法, 只闭门在自己的清凉殿中抄写佛经, 抚育两位皇子。而周棠也似乎洗去铅华,隐约有了几分通达温婉的模样。

——可薛婉樱分明记得,自己这个小表妹从前平生所愿,是像祖父周眺一般能够建功立业, 扬名立万, 最痛恨的莫过于妇言妇德, 以色侍人。

周棠见了薛婉樱,先是眯了眯眼睛,而后笑着走过来,几步挽住薛婉樱的手:“这么晚了,阿姊这是去哪了, 可让我好等了。”

薛婉樱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看了她一眼,轻声解释:“方才略觉头晕,在寝殿了歇了一会儿,她们看我睡下了,没有通禀。”

周棠自然知道这话不可能是真的。只是前番薛婉樱将女儿送出宫这样的大事尚且能遮掩下来,丽正殿就是一块坚石,薛婉樱本人用十年如一日的宽以待下成功地收拢了丽正殿的人心。

这让周棠忽然地想起这两年间整理祖父遗留的手书笔记时生出的感想。祖父说:将居于高位,依靠的却还是底下的人。

宽和可以是一种天性,也可以是一种态度。没有人会喜欢一个高高在上,不体恤下属的主上。即使是再卑贱的人,也还是有自己的尊严的。

但这些也只是短暂地在周棠的脑海中浮现了那么一下,下一刻她忽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语气平淡地对薛婉樱道:“有一件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告诉阿姊一声的好。”

薛婉樱听了微微一笑,不等周棠再开口,先一步贴上她的小腹,柔声问道:“几个月了。”

周棠错愕了片刻。但很快又展露笑颜:“两个月了。”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那时姨母正在重病。”

周棠抿着唇,不说话,但眼睛里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挑衅。

“陛下想来定不欲令此事为朝臣所知。”薛婉樱沉默片刻,转过身向陛阶走去,周棠望着她地背影,轻声笑道:“不妨,将这孩子的月份说小几个月又有什么?”

薛婉樱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阿棠,这样做真的不值得。”

周棠也不笑了,而是收敛了神情,认真地盯着薛婉樱,一字一句道:“我觉得值得,便好了。”

薛婉樱不语。

在嫡母重病期间和居丧的姨妹苟合,乃至于有了孩子,这样的事极为不光彩,若是这件事被捅到朝堂上,让群臣知道了,只怕劝谏天子的奏折能够淹没天子的御案。

——但在这种情况下,天子却没有让周棠堕去腹中的胎儿,而是选择隐秘地将周棠迎入宫中。

但薛婉樱并不认为天子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爱重周棠。他只是在弥补自己。出身卑贱、不得仁宗的重视,其实天子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够证明自己。所以天子一边打压世家,一边又迫不急的地纳世家贵女为妃。

她又再一次地审视起面前的年轻女孩。周棠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并利用了这一点。

*

晚间风疾,将屋内门扉吹开了一条缝,惨白月光漏入屋中,和摇曳烛火交织在一起,将书页一半吞噬在夜色中。

赵亭姜入内,见咸宁仍在伏案阅书,走过去一把抢过书卷,不悦地道:“再看!再看!再看就熬坏眼睛了!要是让周夫人知道了你又看书看得这样晚,一定会罚你的。”

咸宁倒也不生气,只好脾气地道:“你把书还我,我好歹折个页痕,好知道读到哪了。”

赵亭姜这才将书递还给她,屋子里光线不好,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辨认出书封上是《六韬》。

不由有些讶然。

从前她也常和咸宁聚在一起看书作诗。咸宁比寻常的小娘子博学许多,从不会像她的几个堂姐一样嫌弃她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但更多的时候她们读的还是一些闲书。她的父亲赵邕以才学闻名于世,母亲亦有美名,她又是父母的独女,但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父母教她读书写字,也只是希望她能有更高雅的消遣。

咸宁起初将赵亭姜要到自己身边,不过是为了缓解好友在宫中的尴尬处境。但自来到并州之后,周夫人因为长姐去世,心力交瘁,寻常鲜少有能够照顾到咸宁的时候。为了让在宫中的母亲宽心,咸宁又向来只报喜不报忧,连月来,心中积郁,也只能同赵亭姜讲。

有时候想到天子,咸宁仍会觉得满心苦涩。在这世上,其实男人是无法对女人感同身受的,他们一出生,就天生拥有了太多的东西。他们之中若有人能够为自己的母亲、妻子、女儿考虑半分就会被褒奖仁义。而女人却被天然认为应该奉献自己的一切。

一个女人,她是父亲的货物,用来拉拢臣下,结交友邻;是丈夫的奴仆,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还要为他挑选美妾;而表面上看上去母亲对于儿子有着绝对的主导,可她看多了为了抚养儿子矢志守节的母亲,却鲜少看见丧妻之后不再续弦的父亲。

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为了男人制订的。

她并不想要怨恨父亲,没有人会愿意承认自己的父亲并不爱自己,但午夜梦回,她会想起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要将自己嫁给高通的场景。她跪在地上,垂着头,在父亲和祖母的逼问中,轻轻地摇了摇头。

赵亭姜像是看出了她的伤怀,走近几步,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轻轻地、轻轻地蹭了蹭咸宁的额头:“傻孩子。”

咸宁笑了:“你也就比我打上一岁,哪里来的这样一副大人的口气同我说话?”

赵亭姜笑得温和,从前她就是一群闺阁少女中最宽厚的那一个:“一岁,也足够当你阿姊啦。”

咸宁猛地想起来,赵亭姜已经满了十四岁,若不是赵邕突然出事,赵亭姜如今已经该备嫁了。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郁郁。毕竟是她的父亲,主导了这一切。

咸宁慢慢地握住赵亭姜的手,将头靠在她身上:“亭姜姐姐,你被郑家退婚后难过吗?”

赵亭姜却不答她,反问道:“周小郎君负了你,你又难过么?”

咸宁沉默了一瞬,抬起头来看她,摇了摇头:“不难过。何必为此而伤怀?”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燃着一簇微弱的光:“有一日,我要让这天下的女子和男子一样,能大大方方地上学堂,进朝堂。到那时候,成不成婚,和谁成婚又有什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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