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36)

作者:昆仑山上玉


甄弱衣停下往外的脚步,又一次回到薛婉樱身边,在她旁边坐下,柔声道:“好,我就在这里,阿姊有什么想要说的,都一并地告诉我就好。”

薛婉樱看着她,像是不知道从何出开始说起。她们面对面跪坐着,残存的灯火垂下来,在昏暗的宫室内拖出了一道细长的影子。甄弱衣垂头认真地分辨了半刻钟的工夫,也没能分出这重叠的影子里,到底哪个是她,哪个又是薛婉樱。

在她将视线从地上的影子处移开,重新抬起头去看薛婉樱的霎那,薛婉樱突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摊开白净的掌心,掌心处是一个被汗水沾湿的银质长命锁。看上去实在有些年头,因为边缘处都已经生出些许黑色的银锈。

薛婉樱轻声说:“这是我出生的时候,姨母给我的。”原来,竟然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旧物。甄弱衣看着薛婉樱掌心的长命锁,安静地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薛婉樱继续道:“我也是这两日,才从兴庆宫的掌事那里知道,这枚长命锁,原来是姨母为她没有出世的女儿准备的。”薛婉樱说着,翻转了一下掌心的长命锁。果然在锁的背面处隐约可见一行模糊的小字,像是写着“爱女婴弗”。

可孩子尚在腹中,如何就知道了男女,若说只是一心期盼,后宫中的女人哪个不盼着能够诞下皇子,周太后怎么会在有妊之初就一厢情愿地想要一个公主?这些疑问,甄弱衣都没有问出口,她就只是微笑地看着薛婉樱。

“姨母去世前告诉我,她不愿和先帝同葬。”

甄弱衣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而后心中涌出惊异之感。若真的有周太后这句话,那么今日的困局看起来倒是迎刃而解了。天子算是有了名目能让自己的生母百年之后和先帝同葬,薛周两家也不必因此离心。

但须臾,甄弱衣又反应过来,这一切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别的不说,那一日周太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只有薛婉樱在场,再没有旁的人可以为她作证。在旁人的眼中,难免认为这一切不过是薛婉樱为了迎合天子和薛家父子心意而说出来的违心之言。薛婉樱本人又是薛周两家最大的纽带,一旦周家认为薛婉樱本人彻底地倒向了某一边,这个盟约也就名存实亡了。

更何况单单是周夫人这一关,薛婉樱就过不去。

甄弱衣闭上眼,甚至已经能想到周夫人在薛婉樱面前大发雷霆的模样。

其实周太后若真的不愿和先帝同葬,为何不在众人面前说出来呢?如此也少了许多争端。甄弱衣甚至有些埋怨起了周太后。但很快,她就明白了,这其中,一定是有一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隐秘,周太后并不想宣之于众。又或者周太后只是料想到她的愿望会带来多少的争端,而她一生早已见多了争端,在死前,想要有最后的清净。

薛婉樱开口,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思索:“我知道姨母说的都是真心话。她不愿和先帝葬在一起。”说到这里,薛婉樱突然停顿了一下,轻声道:“我死之后,也不愿和陛下同葬。”甄弱衣还没能回过神来,薛婉樱就继续道:“她说她想要在死后拥有那么一点自由。可是我却不得不违背她的心愿。只因为我若现在站出来说出她的遗愿,坏了薛周两家的同盟,我的女儿,大约就嫁不成玉明了。我可以不自由,但我决不能允许她的婚事被她的父亲当作一枚棋子。”

说到最后,薛婉樱伸出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这是第二次,薛婉樱在她面前哭了。

而甄弱衣在犹豫了一刻之后,张开手臂,轻轻地抱住了她。

第32章

然而天子这一次显然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固执。也许周太后笼罩在他身上的阴影太深,让他生出一种假若不推倒摆在他面前的这座丰碑, 他就无从树立自己真正威严的错觉。

三月二十五日, 天子下令, 以谋逆之罪将门下省侍中赵邕下狱,妻子皆没入掖庭,朝野骇然。

又三日,天子于梦中复见周太后,周太后对天子说, 自己生前原本曾答应过大慈恩寺的明觉法师, 要手抄十卷《往生论》,供于佛前, 可惜最终也未能达成此愿。但她既已向佛祖许下此诺,便不欲更张。所以她要天子将她的棺椁埋在大慈恩寺后的灵泉峰。天子醒来, 流着泪在朝上说起此事, 群臣默然。自此,周太后别葬的闹剧终于落下了争端,天子在慈恩寺为周太后依山修葺了一座山陵。皇陵修建, 向来耗费民力,也不是一夕能竞就的,于是只好将周太后的棺木先行停在了慈恩寺内。

这些当然,只是做给外人看的文章。

至少在宫人心有戚戚然地将一段事说给甄弱衣听的时候, 她以为,这不过是天子为了打压周家使出的另一个把戏。

但薛婉樱坐在她旁边,听了宫人的话却沉默了下来。甄弱衣支开那宫人, 听到她轻声说:“姨母生前确实告诉我,她想要长眠于灵泉峰……”

甄弱衣讶然。半晌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试图劝解薛婉樱:“如此阿姊也算是全了太后的遗愿。”

薛婉樱听了,笑了一声:“我做了什么?”

她从案几后起身,走到窗台旁,推开了两扇闭得紧紧的窗门。

人间四月天,新燕衔泥筑巢,大大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垂下的青青杨柳丝绦间。

如无意外,这件事其实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只是可惜了赵邕。

薛婉樱扶着窗门,看见远处的荷花池里,一尾游鱼在几支枯败的荷叶之间辗转流连。

赵邕祖上也曾是世家出生,但到了赵邕这一代早已败落,只能靠着赵邕的母亲纺织所得的微薄钱财度日。还是当年薛婉樱的祖父偶然结识了年少的赵邕,爱惜他的才华,为他援引名师,又在他加冠之后,将薛婉樱的一位族姊许配给他,赵邕这才步入仕途,自此步步高升。

可以说赵邕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薛党。

但无论是薛婉樱的伯父薛琰还是几位在朝的叔父,在赵邕被天子下狱之后都毫无反应,丝毫没有搭救赵邕及其妻女的意思。想来赵邕擅作主张,坚持在玄武门规谏,不肯让周太后别葬一事,惹恼的,不止是天子,还有薛琰父子。

“人必先志得意满,而后万劫不复。”

薛婉樱的祖父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兼通释道儒,时常会说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佛谒。而薛婉樱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这一句。祖父告诉薛婉樱,任何时候都要虚怀若谷。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尤其如此,稍有嚣张跋扈,吕霍二家的灾祸就会降临到他们薛家身上。

真奇怪,当时阿兄明明是和她一起听的课,怎么她还记得这句话,阿兄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翳除了周家的势力,对于薛家又有什么好处?

一枝独秀便快活了么?

这天下又不姓薛。

薛婉樱想不明白,直到一阵风吹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甄弱衣一直端坐在案几后,远远地望着她纤细窈窕的背影,她一直都觉得薛婉樱穿着天青色衣服的时候最好看。

看到薛婉樱迎着风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甄弱衣连忙起身,拿过被薛婉樱搁在一边的披风,披到她肩上,埋怨她道:“你总是不当心自己的身子,待会儿又染了风寒怎么办?”

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这些日子来,薛婉樱为了操持周太后的丧仪,心力交瘁,已经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她不想在薛婉樱面前再度提起周太后,怕薛婉樱伤怀更甚。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突然伸出手掐了掐甄弱衣的脸:“你真的好啰嗦。”

宫室掩着的门忽然的“咯吱——”响了一声,甄弱衣和薛婉樱俱是一愣,转过了身。

咸宁公主披着头发跑进屋中,一双眼睛因为哭了一夜而显得通红。薛婉樱伸手,缓缓地抚上女儿的头发,柔声问她:“稚娘,你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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