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35)

作者:昆仑山上玉


薛周陆三家世代连结姻亲,用血缘纽带紧密地织出了一张网,网住自己,也网住别人,固然不假。但人比猛虎更凶残的地方在于:虎毒尚且不食子,人若遇上了饥年,易子而食也不过是寻常事。父母子女之间尚且如此,何况只是姻亲?

任何的情义,在利益的面前都不值一提。

甄弱衣在脑海里慢慢地梳理着这些错综复杂却又索然无味的勾心斗角,到最后,她想的是:那么薛婉樱又要怎么办呢?本家、外祖家,还有夫家,人人都希望她是一个贤惠懂事,深明大义的妻子母亲女儿,但如果这些身份本就是矛盾的呢?

就像是赵襄子图谋代国之地,指使厨子击杀了姐夫代王。赵襄子的姐姐目睹丈夫被弟弟所杀,于是也磨笄自尽。史家赞许代王妃的高义。

丈夫有夫妻恩义,理当为其报仇。但兄弟有手足之情,不能杀之。难以两全,所以只好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这就是高义么?如果是的话,为什么那些弑君,杀父,谋害手足的男人,不先自刎,成全自己的高义?

如果不是,史家又有没有问过可怜的代王妃,她愿不愿意被他们冠上高义的帽子。

在沉思的间隙,甄弱衣感觉到有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头。她回过头,正好对上薛婉樱盈盈的眼睛。她一直觉得薛婉樱的眼睛生得很美,就像是小的时候她趴在窗台边上窥见云后璀璨的星辰。不过这双眼睛,因为连日不眠不休,难免带了倦意。

甄弱衣突然大着胆子,伸出手,捂住了薛婉樱的眼睛。

薛婉樱一愣,反应过来后,却没有打掉她的手,只是缓了片刻才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甄弱衣盯着她的脸庞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天黑了,阿姊可以睡个好觉了。”

薛婉樱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完之后,却沉默了下去。

“天黑了,往往才睡不好。世间那么多的妖魔鬼怪,随便哪一个,被捉走了怎么办?”

甄弱衣放下手,想了片刻,突然道:“那我就去找阿姊。”

可须臾,甄弱衣又想起来,她一向不是一个守诺的人。她还记得小时候她家附近有一个卖糖饼的老翁,她很喜欢他家的糖饼,曾在仆妇带着她出门一道去买糖饼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对那个老翁说她要吃他的糖饼一辈子,但后来照顾她的那个仆妇回乡下去了,又换了一个新的仆妇来照看她。那个仆妇不喜欢糖饼,于是甄弱衣直到入宫,都没有再想起这件事。

甄弱衣还沉浸在没有再吃到糖饼的遗憾中,冷不防的薛婉樱突然开口道:“……你随我来一个地方。”

第31章

“……去哪?”

甄弱衣被她拉着,走出了和安的居所。和安在梦中哼了一声, 看起来正在黑甜乡里, 梦会周公。她转过身, 板着脸训斥了一旁战战兢兢的傅姆一句:“公主身边离不得人,万不要让本宫知道,还有下一次。”回过神来,感受到那只牵着她的手,冰凉一片。甄弱衣压下心中的不安, 伸出那只空着的手, 紧紧地回握住薛婉樱的手。

夏日还太遥远,她们要在暮春最后的寒潮中藉着彼此, 互相取暖。

*

甄弱衣藏在碧纱厨后,透过轻纱, 隐隐约约地看着薛婉樱端坐在案几后, 瘦削的身影。她把背挺得很直。宫室内很暗,宫人都被薛婉樱支走了,只剩下一盏忽明忽暗的豆灯, 垂下一缕若有若无的灯火。门“咯吱——”一声,薛临之走了进来,先是长揖向薛婉樱行了一礼,而后大大咧咧地做到了薛婉樱对面。

“娘娘安好。”薛临之摘下毡帽, 压低声音对薛婉樱道。

甄弱衣躲在碧纱厨后,屏住呼吸。薛临之低沉沙哑的声音开始在她耳边被无限地放大。

薛婉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片刻前在她身上出现的轻微的失措被她掩饰得很好, 她一向都善于掩饰。就连甄弱衣,也是在凝视着她过于绷直的脊背时,才发觉了她远不像往日那样云淡风轻。

“薛大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入宫,不知所为何事?”薛婉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

薛临之面露难色:“不瞒娘娘,臣此来,是有棘手之事,不得不与娘娘相商。”

薛婉樱没有说话,薛临之沉默片刻,自袖中掏出了一卷手谕,呈到薛婉樱面前:“娘娘请看。”

薛婉樱从他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明黄绢纸,却不展开,而是轻声问道:“上面写了什么?”昏黄烛火照到她白玉一般的脸颊上,更衬托得她眉目如画。

薛临之面露难色,忽然起身,跪到地上:“臣惶恐。陛下前番特地下了手谕到府上,哀恳父亲体谅他身为人子的不易,同意太后别葬之事。臣与父亲不敢妄下决议,所以臣才在今日斗胆入宫求见娘娘,万望娘娘决断!”

甄弱衣听到薛婉樱突然地笑了一声,她反问薛临之:“我能决定什么?阿兄,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话,这些年来,有哪一件事,是我所能够决定的?陛下都已经在手谕里安排得一清二楚,你若真的看得上他给的冠军侯之位,真的相信他会将太子妃之位许给徽娘,你大可表态支持陛下。”

薛临之面色一变,不知是因为不习惯一向以温婉示人的薛婉樱突然发作,还是因为被薛婉樱说中心事而感到一丝不自然。

“但那样,我们薛氏一族和周氏的盟约便不复存在了。阿兄——”薛婉樱今日第一次这么称呼薛临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日是周家,明日难道就不会是薛家?在陛下心目中,姨母把持朝政十几年,让他毫无威信可言,所以他一有机会就要将所有和姨母有关的痕迹一一扫去。可薛家呢?薛家便是他的肱骨之臣了么?阿兄,你曾在我年幼时教过我‘狡兔死,走狗烹’,难道今日,我们薛家要做这个走狗么?”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薛临之都沉默着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甄弱衣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薛临之突然轻笑一声:“婉樱,你为何不是男子呢?若你是男子,以你的才智,我们薛家何愁势败,乃至——”

乃至更上一层。

甄弱衣在心底替薛临之补完了这半句他没有说完的话,同时也嗤笑一声:为什么是女子就不可以了呢?

但只是一瞬,她就自己回答了自己:男人出生的窠臼,将是他们一生的归属地,所以他们自始至终,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可是女人,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归宿。

当她想明白这一点,面对着薛婉樱异常的沉默,突然更觉得酸涩。

薛婉樱看着自己的堂兄,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室内的灯油都快要燃尽,她才再度开口,轻声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伯父的意思?”

薛家现任家主,中书令薛琰对于薛周同盟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将决定着同盟是否能够继续下去。

薛临之笑了一声,“是薛家的意思。”

薛婉樱不笑了,看了堂兄一瞬,平静地道:“姨母待本宫有如亲女,本宫绝不同意姨母不与先帝同葬。有一句话烦请阿兄帮我带给伯父:三足鼎立,往往坚不可摧,可若是有人想要一枝独秀,常常,不得善终。”

薛临之面色一变,在薛婉樱面前俯首,以额贴地,沉声应道:“娘娘赐教,临之收下了。必定将娘娘的教诲带给父亲。”

*

薛临之走后,甄弱衣仍在碧纱厨后藏了片刻,直到薛婉樱用一种苍白虚弱的声音唤了她一声,甄弱衣从缓缓地从高大的,至少能容下两个成年男子的碧纱厨后走出来。

瞥见薛婉樱在灯下瘦削得好似一阵风吹来就要倒下的身影,甄弱衣加快脚下的步履,走到她身边,正要扬声叫宫人取一杯热茶来,薛婉樱却先出声阻止了她:“不要叫人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浓重的疲倦,像是一个在大漠中行走了几天几夜的游人,下一刻就要倒下了。“你陪我说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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