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23)
作者:昆仑山上玉
甄弱衣想到这里,轻轻地摇了摇头。像有一张巨大的蛛网,每个人都是网上的虫蚁,难以挣脱。可谁是蜘蛛呢?
她偏过头,看向下手的席位。
高太后的侄孙高通对席上的歌舞明显很是有兴趣,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那歌姬身上的时候。但这也难怪,高通比几个皇子公主年长了不止一两岁,正是少年怀春的时候,对女人好奇得不得了。甄弱衣在深宫也有所听闻,这位高家的独苗苗,深受高淑妃之母高夫人的宠爱,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未娶妻,就已经有了好几个通房。高家本就是个不受人待见的暴发户,高家人又如此溺爱高通,便是有心念着高太后是天子的生母,那些世家也不愿与高家结亲。偏偏高老夫人眼高于顶,放言要为孙子迎娶一位才貌双全的高门贵女。
甄弱衣想到这里,在心里又啧了一声。
但下一刻,甄弱衣看见坐在高通身边的咸宁公主,看见高通绷紧的肩头,脸上抗拒却又不敢过分表露的神情一闪而逝。甄弱衣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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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太后和姐姐多年未见,一朝终能团聚,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还没等宴席结束就先回了弘徽殿。赵婕妤一直竖着耳朵,仔细关注着高太后的动静。见高太后要回弘徽殿,昭惠公主被乳母带着跟在后头,也连忙跟了上去。
昭惠公主的乳母见是赵婕妤来了,连忙将公主抱在怀里,脸上虽然带着笑。一双眼睛却带着十分的警惕:“婕妤不在席上,怎么到这儿来了。”赵婕妤的面色十分不善:“公主是本宫亲生,本宫难道还不能来看一看公主么?”昭惠公主的乳母垂下脸笑道:“娘娘何必对奴婢说这些话,奴婢并不是能做主的人。”
赵芳蕖听了她这话,不由有些心灰。
在前头的高太后远远地听到了廊下的争执,回过头来,不耐道:“这又是在做什么?磨磨蹭蹭的,连带个孩子都带不好!”乳娘连忙抱着昭惠公主跟上高太后的仪仗。自始至终,年幼的昭惠公主都趴在乳娘的肩头,甚至没有看赵婕妤一眼。
等到歌舞将歇的时候,天子已经有些醉了,支在案几上,眼神迷离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娇滴滴地给他灌酒的美人。娥眉淡扫、纤腰高束,脸上画的都是宫中近来最时兴的梨花妆。高淑妃和陆贤妃一左一右,捧着酒杯要喂天子吃酒。高淑妃在天子耳边低语道:“陛下,夜已经深了。皇子公主也都被傅母带走了……”
陆贤妃听着她一番婉转柔媚的话,在心底啐了一句不要脸。
天子看向高淑妃,盯着她的脸看了约莫有半刻钟的辰光。
高淑妃今日是特意装扮过的。她自己自己生得不美,因而向来十分热衷于调制脂粉一事。再平淡的女子,盛妆之下,亦有动人之处。天子从她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掷到地上,发狠道:“皇后在哪?”
一直远远地守着天子的方玉听到这话,不由便是一个激灵,硬着头皮上前道:“皇后娘娘带着咸宁公主和东宫一道回丽正殿了。”
“……”
天子挣扎着从案几前站起了身,环顾一周,忽然嚷道:“去把甄贵妃给朕叫过来!朕有话要问她!”
方玉擦了把脸,低声道:“贵,贵妃也跟着皇后娘娘一并回丽正殿了。”
第20章
丽正殿里——
涂壁端着一盆温水入内,画钩从薛皇后的寝殿中出来,走快几步,替她打起帘子,涂壁却不领情,还埋怨她道:“你出来做什么?娘娘那儿没人伺候怎么办?”画钩被她说多了,知道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主,也不恼,反倒讪讪笑起来:“娘娘和太子殿下有话要说,让我出来了。”
涂壁这才嗯了一声,进了寝殿。
薛皇后坐在美人榻上,东宫伏在她膝头,好一阵,才终于和母亲抱怨了一句:“太傅的功课实在太多了。儿臣每每想着要来丽正殿找阿娘和阿姊,总是不得空。阿娘也不知道来看看我。”说到后半句,东宫的语气不免有些委屈。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贪恋母亲的庇护。
薛婉樱抚着儿子的头发,并没有辩解,而是微笑着问东宫近来又学了一些什么?
东宫起先说他已学完了四书,近来在读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扭捏了一阵,又对母亲道:“太傅近来,每每让儿臣读《史记》的《吕太后本纪》。”
东宫虽然还年幼,对政事一知半解,但对于父亲和老师的用意却并非全然无知无觉。讲到这里,东宫安静了下来,认真地观察着母亲的脸色。薛皇后却只是摸摸他的头,对他说:“读史明智,但至要紧的,是有所思。阿娘希望,你能做一个不人云亦云的人,书中所说、太傅所教,都要在自己心中先过一过。”
东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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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睡下后,薛婉樱才披衣走到了丽正殿的后院。
中庭遍植晚樱。四月中旬开的花,到九月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月色朦朦胧胧,她隐约看见前头立着个人。
薛婉樱走过去,站到甄弱衣身旁,转头向她:“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甄弱衣笑起来,一边的脸颊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娘娘怎么每次见着我,都说这句话?”
薛婉樱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是这样,也不由有些莞尔。
“兴许是因着——”薛婉樱琢磨了一下用词,“你睡得实在太晚了。”
她偏着头,和她说话的时候,唇边的笑宛若玲珑却转瞬即逝的霜花。那一瞬,甄弱衣终于意识到高淑妃一直在模仿的是谁。
她又看了薛皇后一眼,最终在心里嘲笑了高淑妃一声,东施效颦。旋即,甄弱衣忽地意识到自己竟然能说出东施效颦这样的典故了,不由抬头,深深地凝视了一眼她的女先生。薛婉樱仍含着笑,像是丝毫不在意她的走神。
高淑妃在她耳边说的那几句话适时地在她脑海里复现,“有的人看着固然光风霁月,实则不过是佛口蛇心。”
高淑妃当时是这么说的么?
甄弱衣在宴上喝了不少酒。她一向酒力不错,虽说不上千杯不倒,但从前陪着天子宴饮,每每推杯换盏,天子总是先醉的那个人,留她一人,看着席上的残羹剩菜、杯中半满的酒液发呆。然而今晚,不知是酒喝得太多,还是吹了风的缘故,甄弱衣开始觉得脸上有些烧。
高淑妃的话说得多么情真意切,但凡甄弱衣心里存了一点犹豫、疑惑、怨恨或是别的什么,轻易就会被她动摇。
毕竟人总是升米恩、斗米仇的生灵。反目成仇的种子埋在每一个人心里。
可她看着薛皇后笼在月色里的面容,呆呆地,什么也说不出。她曾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抱有深深的好奇心,即使到今日,依旧有极强烈的探知欲。而在千般万般的有关薛皇后的疑问里,有一个是“薛皇后所求到底是什么?”而今这个问题竟然也适合于她自己身上。
甄弱衣突然有些沮丧,因她在心中竭力搜寻,竟没有发现任何她太过在意的东西。她恍然想起,在入宫的前夕,姐姐晚微缩在床上,盖着被子说话。那时嫡母还在,对两个庶女不算好,也不至于苛待。家中姊妹众多,父亲挑来挑去,还是选择了她们二人。
姐姐和甄弱衣说,她希望能有幸中选,才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也好为家中兄弟姐妹谋个更好的前程。
甄弱衣听了,心中却油然生出疑问:他们的好坏、富贵,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又看了一眼薛皇后,垂下头,像是在脑海中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她垂头的时候,露出的一段洁白的脖颈,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皎皎的光彩,仿若月牙的颜色。“妾一直想知道……”她伸出手,拢了拢被秋夜的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发,突然眨眨眼,向她微笑道:“娘娘就从不嫉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