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22)
作者:昆仑山上玉
——除了生儿子,这世间的女人能够实现自己的机会何其之少。
妻凭夫贵,子以母贵。你看,女人总是要通过男人才能获得被世俗认可的成功。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薛皇后不久前教她的《木兰辞》。世间果真有一个花木兰,从军十二年,依靠自己的双手建立功业么?
酒过三巡,天子兴致高涨,拍了拍手,在众人的错愕中,一个满身金玉的年老妇人带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入内。甄弱衣眯着眼睛去看,认出那年轻男人是高太后的侄孙高通,可那老妇人又是谁?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高太后先是一声嚎叫,扑到那老妇人的怀中,大哭起来:“阿姊!是你么?我在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你,我莫不是老眼昏花了吧?”
众人仍是不解,直至高通得意道:“姑祖母,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他噎了一下,像是一时半会没想出来,到底该称呼这位老妇人为什么。高太后狠狠地锤了他一下,伸手扶着老妇人走到上座。
路过甄弱衣的案几,甄弱衣才注意到这老夫人虽然穿金戴银好不华丽,眼角却带着深深的纹路。
……
“当年家里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你外祖父没有法子,只能做主将你大姨母卖了。过后日子有了余裕,却再打探不到一点消息。”高太后扯着天子的袖子,几乎将自己的鼻涕濞到了天子的袖子上。
天子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得不是那么愉快。他确实感谢、敬爱高太后给了他性命,却也厌恶、无奈于高太后的存在恰恰证明了,他有一半的骨血卑贱,难登大雅之堂。
高淑妃回过神来,想要上前对高太后轻语几句,却被天子一个眼刀扫过去,愣在了原地。天子将自己的袖子从母亲的手中不动声色地扯了出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面无表情地对薛皇后道:“去给姨母敬上一杯酒。”
听到薛婉樱的名字,原本走着神的甄弱衣突然就来了精神,抬起头望向薛婉樱的方向。薛婉樱看了一眼身边的丈夫,垂下头,起身向高太后的座位走去。甄弱衣片刻不错眼地盯着薛婉樱,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嘲讽神色。
第19章
高太后哼哼两声,算是勉为其难地接过了薛皇后奉的酒。薛皇后见此,倒也没有觉得多难堪,实在是她对这位粗鄙浅陋的婆母对自己的不善见怪不怪。倒是高太后之姊高姨母面露仓惶,不住推辞道:“娘娘是中宫之主,身份尊贵,岂可为奴婢奉酒……”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发觉殿中开始呈现出一样异样非常的安静。一众妃嫔都垂着头,使劲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酒盏和佳肴,以此掩饰娇靥上或惊讶或不屑或难堪的神情。早知道高太后出身微贱,可谁能想到高太后的亲生姐姐竟然是奴籍出身?
高姨母几十年间为人奴婢、供人驱使,惯于察言观色。见此情景也知道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让阿妹和天子外甥蒙羞,不由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贴到案几上。薛皇后对天子和高太后都没有什么本分之外的感情,但看到高夫人尴尬不已的面色却不知怎么心下一动,微笑道:“您既是太后的阿姊,便是妾和陛下的姨母。晚辈给长辈奉酒,又有什么使不得的。”
天子这才面色稍霁。
薛皇后放下酒盏,提着裙摆就要迈下陛阶,向自己的坐席走去,高太后却突然叫住了她。高太后扫了一眼坐在下手大腹便便的薛美人,又看了薛皇后一眼:“你也别整日弄些有的没的了,调养好身子,趁着现在还能生,再生几个儿子才是。”
高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变得有点冲:“我儿都快三十的人了,竟然只有三个儿子并两个女儿。想当年便是村中的地主老爷,也要娶上九房老婆,生他十几个儿子,才算是人丁兴旺!”薛婉樱仍然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只是笑容已经有些泛冷。高姨母见状,扯了扯妹妹的衣袖,低声劝道:“奴…我来京城的路上,已经听通儿说了。皇后娘娘出身名门,有母仪之德,东宫殿下忠信孝悌,咸宁公主淑质天成,全赖娘娘教诲。阿英,天家毕竟是寻常人家不同!”
最后一句话,高姨母已是说得诚惶诚恐,高太后却白了她一眼,啐道:“什么不一样!”她一指坐在下手的天子:“天皇老子也是我的儿子!”又哼哼两声,“公主教导得再好也没用!女儿都迟早是别人家的,嫁出去的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儿子才能传宗接代……”
屁!
甄弱衣在席上听到高太后宛若乡野村妇的一番癫语,在心里不住地翻着白眼。她实在不明白,高太后自己也是个女人,怎么对女子的偏见却那么深?但须臾,她又自己想明白了:原因无他,只在于她这一生所有的意义都在于“生了一个好儿子”。
咸宁公主和东宫同在一席。东宫向来很是依赖信任这个只比自己年长一岁的阿姊,听到高太后这么说姐姐,一张脸涨得通红,反倒是咸宁公主不以为意,甚至还往弟弟的杯中续了一杯果酪,轻声道:“只许喝这些了。”
薛婉樱听着高太后喋喋不休的絮语,不再笑了。她看向高太后,柔声道:“公主自然也是有用的。但为人父母,又何须计较儿女有无用途?毕竟人非货物、非牲口。只要他们能够平安顺遂,一生无忧,妾便满足了。”
高太后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她对薛婉樱这个儿媳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出身高贵,打不得骂不得也就算了,便是偶尔在她面前多说两句话,她也有千万句话堵回来。偏偏一句说得比一句漂亮,一句说得比一句冠冕堂皇,让人想吵架都找不到门路。你说旁人家哪个新媳妇不用受舅姑的气?
自然,高太后是不会去回忆当年她做先帝妃嫔时,婆母陆太后连为难她都懒得的事。
“好了,母亲。”一直不置一词的天子终于开口,对母亲道:“尝尝席上的獐子肉,是皇庄今日早上才献上来的,味道鲜美。”
又向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儿子道:“阿沅、阿淇,去,到你皇祖母身边去,为皇祖母布菜添酒。”高太后最心爱的,除了天子这个儿子便是几个皇子,听到天子这句话,这才喜逐颜开,一连说了好几声“好好好”。
甄弱衣在心里又翻了一个白眼。
薛婉樱走下陛阶,纤长睫毛覆在白净的脸上,看起来有点疲倦。
坐回八仙案后,天子侧过身要去握薛婉樱的手,被薛婉樱不留痕迹地避开了。天子笑道:“这就生气了?”
薛婉樱笑了笑,“妾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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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筹交错,教坊司为高太后准备的节目被指挥着一一呈了上来,看得人几乎是目不转睛。高通是外男,本不该在席上,只是天子有意讨母亲欢心,所以特地恩准他和皇子公主坐在一块儿,就落坐在咸宁公主身旁。
宴席上,歌姬学赵飞燕做掌上舞。
太子李沅立在高太后身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有些不太敢直视歌姬的面容。倒是皇次子李淇的表现有些出乎甄弱衣的意料。
当年陆贤妃和薛皇后同年有妊,陆家为了抢占先机生下皇长子,不惜让陆贤妃服用催产的秘药,这在宫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不知是否因为皇次子的诞生掺杂了太多的算计,天子对这个儿子并不算上心,寻常祭天、观政这样的大事从不让皇次子参与。而甄弱衣又和陆贤妃交恶,鲜少有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因此当甄弱衣看到八岁多的皇次子坐在高太后身边,将高太后哄得喜不自胜,不停地拍着他的脊背,而皇次子本人稚嫩的面容上却显露出一种和他的年龄并不相符的沉静时,不知怎的,心中“咯噔”一下。
天家的儿女,向来早熟。
只是有时懂的多,也就代表求的多。
但这个世界是有一套规则的。这规则体现在男女之间,是男女有差;体现在东宫和皇次子之间,则是嫡庶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