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19)
作者:昆仑山上玉
甄弱衣一愣,断然道:“没有!娘娘这样好的人——”
这话说得太急切,薛婉樱听了都忍不住莞尔。
“可我觉得。”薛婉樱转过身,看向她道。
在她脸上再看不到刚才的失态,只有一种浓重沉郁的灰败。
甄弱衣定下心神,劝她:“人生多有不得已。”
说完才意识到,这原来是薛婉樱告诉她的话。
薛婉樱又笑了一下,面容随着这个笑变得格外生动,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是沉静的,没有一点点波澜。
“宫中有皇长子、皇次子,还有皇四子,但皇三子何在你知道么?”薛婉樱靠近她,温热的掌心轻抚她柔软的鬓发。
她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令人沉浸其中的幽香。
甄弱衣还没来得及开口,薛皇后就继续说下去了:“死了。和他的母亲一起死了。”
她垂下头去看自己的葱白十指:“我从来都没有害过一个人,但这些年来,我和那些杀人的人把酒言欢、无话不谈,为她们包庇,替她们周旋……这双手又能称得上干净么?”
天际骤然炸响一声惊雷,淅淅沥沥的雨丝泼到窗棂上,溅出一朵、两朵,而后是无数朵水花。
- - -
陆贤妃因为嫉妒竟然杖毙了宫中侍过寝的宫人,这件事在宫里头闹得沸沸扬扬的,连避居兴庆宫中,早就不问宫务的周太后都知道了。周太后翌日就派遣兴庆宫中的宫使给陆贤妃赐下了一壶去火的罗汉汤。众人议论归议论,却也知道这就是周太后的态度了——一个宫人而已,周太后并不打算惩处自己的表侄女。
周太后虽说如今年老体衰,不大管事了,却到底还是先帝的皇后,今上的嫡母,便是高太后在她面前,也要规规矩矩地执妾礼。她既然表态了,天子又没有旁的发落,这事也就这样揭了过去。
“怕就怕,太后娘娘如此纵容贤妃,贤妃日后更是目无纲纪。今日是打死宫人,来日指不定就是打杀宫妃、皇嗣了。”
漪兰殿中,赵婕妤掂起一块芙蓉酥,咬了一口,话说出来,一双妙目却是紧紧地盯着坐在旁边的高淑妃。
高淑妃摇了摇手中的团扇,嘴角犹带一缕恬淡的笑,“妹妹这话,在我这说倒是无妨。”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刻意模仿着某个人的姿态,“到底贤妃是世家女,不是我们可以比拟。”
“旁的人,若是一连生下两位皇子,恐怕早已被去母留子了。”高淑妃停下手中翻飞的团扇,侧过脸看向赵婕妤。她的眉目很淡,是那种看上十遍八遍都记不住长相的淡。赵芳蕖初入宫的时候曾经觉得,像高淑妃这般平淡无奇的姿色竟能稳居四妃之位,还颇得圣宠,不可谓不稀奇,但如今看来,高淑妃能得宠,果然有其原因。
高淑妃又道:“母后不日就要回宫了,到时昭惠也随着她一并回弘徽殿住。”
赵婕妤的心魂一瞬间就被她这句话给慑住了,不知怎的眼眶也有些发酸。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眶,带着几分讨好之意向高淑妃道:“回宫了……还要住到弘徽殿么?”
高淑妃斜睨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不然呢?”
阮娘适时端着一盘在井水中冰镇过、切开的香瓜入内,听见她这话,脸上笑眯眯的,“太后娘娘疼爱昭惠公主,片刻都离不得公主呢。”
赵婕妤的神色一僵,看着高淑妃,低声道:“阿虎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正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因而妾想着,是否能让妾带她在明光殿住上一段时日呢?”
高淑妃用银叉子叉起一块香瓜,放到她面前,漫不经心地道:“妹妹不必担心。姑母身边多的是会照看孩子的宫人,再怎么说——”她抬起头,看了赵婕妤一眼,“公主当年到弘徽殿的时候也不过是三个月罢了,如今还不是好好地长到了现在?”
“妾,妾,妾当年只是……”赵婕妤彻底地说不出话来了。
高淑妃却好似浑然不觉赵婕妤身上的窘迫和悔意,仍是一副但笑不语的模样,又叉了一块香瓜,搁到赵婕妤面前,微微一笑:“我没有孩子,但妹妹思念孩子的心情,我岂会不知?妹妹放心好了,昭惠公主再怎么说都是姑母的嫡亲孙女,太后又岂会亏待了她?到时姑母回宫,你随着我一道去拜见,可不就能见着了?”
- - -
赵婕妤失魂落魄地走了后,阮娘才探起帘子走了进来。见高淑妃坐在案几后沉默不语,阮娘犹豫片刻才道:“时候不早了,娘娘要传膳么?”
高淑妃摇了摇头,问她:“你可知赵婕妤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阮娘转过身,目光追着帘子后渐渐走远的赵婕妤,好半天才笑道:“早知今日如此爱女心切,赵婕妤当年又怎么舍得将公主送给太后娘娘养着呢?”
“那时她以为——”高淑妃偏过头,不知怎么顿了一下,而后才继续道:“按照方士的话,将女儿送到姑母身边养着,既合了姑母的心意,又讨了陛下的欢心。来日再生一个皇子才是最要紧的。”
阮娘适时补上了后半句:“谁知红颜未老恩先断,如今是再想生一个皇嗣也难了。”话还没说完,高淑妃却淡淡一笑,看了她一眼。阮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高淑妃倒是七八年间恩宠未断,可到现在连个公主都没能生下。
好在高淑妃很快转过脸,又问她:“陛下今夜幸何处?”
阮娘垂头,低声道:“陛下今夜歇在了郑美人那儿。”
“郑美人?”高淑妃歪着头,像是一时半会儿实在没想起这号人。
阮娘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并没有愠色,这才道:“娘娘忘了么,庐州郑家有个女儿,貌美无双,体带异香。庐州刺史便将她献给了陛下。陛下这个月在她那歇了好几天。”
高淑妃闭上眼,“嗯”了一声,又问她:“郑美人现在住在哪儿?”
阮娘想了一阵才道:“似乎是和几个低位宫嫔一道住在掖庭。”
高淑妃笑了一声:“陛下既然这么宠她,怎的不单独为她开辟一间宫殿,掖庭那样的地方,也就是些低位的宫嫔住着了。”
阮娘有心奉承高淑妃,因而抿唇笑道:“陛下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过后便忘了有这人了。娘娘这般的,才是陛下最看重的。”
高淑妃看了她一眼,笑了。她伸手将阮娘招到自己跟前,压低声音问她:“傻孩子,你知道陛下最宠爱、最看重的是谁么?”
阮娘愣住了。她确实很想说是高淑妃,但天子对薛皇后的爱重和对甄贵妃的有求必应放在那,这句话如何也开不了口。
高淑妃看她脸上变幻的神色,又笑了一阵,而后才道:“是皇后?是贵妃?不,陛下最爱的,是他自己。”
阮娘抬起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淑妃从案几后起身,走到窗边,卷起竹帘子,望了一眼外头明媚的日光。盛夏七月,芙蕖开满池塘,一群白鹭栖于荷叶中央。看了一阵,她才终于放下竹帘子,轻笑一声:“实在傻得很。”
也不知道是在说赵婕妤还是在说旁的谁。
第17章
丽政殿中天子正在跟高淑妃对饮。
高太后一直在大明宫度过了夏天最热的时候,直到初秋时节,才终于在天子的再三恭请下回到了宫城。天子为母亲接风洗尘,在含元殿设下家宴。但破天荒的,天子并未让薛皇后主持这场家宴,而是将此事交给了高淑妃全权负责。漪兰殿中众人皆是喜不自胜。
“母后这些年来脾气越见古怪,也就你能劝劝他。这次的宴会,交给你,朕是放心的。”天子说完这话,放下手中的酒杯,拍了拍高淑妃的手。
高淑妃温婉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妾能够为陛下略尽孝心,实在是妾之福气。”一旁的方玉正在为天子打着扇,听到高淑飞一番滴水不漏的话,不由在心中竖起了大拇指:瞧瞧这说话的水平。若后宫中人都能有高淑妃这样的觉悟,也就不至于生出这么多事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