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18)

作者:昆仑山上玉


薛婉樱将视线从帘子后收回来,望向面前的男人。

她随口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万民皆依赖陛下恩泽而存,更何况是后宫妇人呢?”

她今日似乎和寻常很是不同。天子很难说出那种奇异的感觉,他晦暗的目光开始在妻子脸上梭巡。她是美的。即使他拥有三千后宫佳丽,美人或娇、或柔、或艳,自有不同的动人之处,但都不似她。沉静、理智,完美无缺,也冰冷、遥远,不可接近。

他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懂她。

天子沙哑着声音开口:“婉樱,你还在介怀当年之事?”

起初她没有意识到天子在说什么,而后反应过来了,不知怎的笑了一声:“陛下言重了。”

天子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有些挫败。他可以肆意惩处后宫所有人,贬谪她们的位分,夺走她们的孩子,甚至根本不用如此,有时他只是给她们一个冷脸,多去别的女人那里几回,她们就会心慌不已,变着花样向他讨饶。可薛婉樱呢?她看上去总是柔软的,让人看不出一点锋芒,但也因此,从没有服软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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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走后,薛婉樱才探起帘子,走到外间,走到八仙案后坐下。

陆贤妃见她出来,下意识就要站起身。跪了这么一会儿,她的腿全麻了,挣扎着支起身的时候,踉跄一下,险些跌倒,不由恼怒道:“人呢!都死哪去了?”

薛婉樱清丽柔和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她对宫人的呵责:“跪着。不许起来。”

陆贤妃疑心自己听错了,又唤了她一声:“阿姊?”

薛婉樱伸手,将剪碎的茶饼和生姜、豆蔻一起塞到了茶壶中,姿态优雅,宛若神女。“我说让你跪着,听不懂?”

陆贤妃反应过来,又气又急,怨道:“凭什么?!”

薛婉樱放下手中的茶杯,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看她:“凭我是中宫之主,统御六宫妃嫔。怎么,你杖毙那宫人的时候,不正是仗着自己身份高贵?如今轮到了自己,就忘了身份之别?”

陆贤妃没有想到薛婉樱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楞在原地,一时无言。

不知过去了多久,薛婉樱才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沉重的叹息声落入陆贤妃耳中,薛婉樱说:“仪瑶,我是真的不想救你。”

薛婉樱的脸色沉静,甚至隐隐带了一点漠然的厌世之感:“从前我跟祖父读书,祖父教导我一句话:恃强不凌弱,居高勿忘卑。那时我以为,这不过是寻常的君子之德,君子有德,故居高位,亦不改初心。但后来我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因为,所居之位再高,也会是他人手中的棋子,脚下的蝼蚁。”

肆意打骂奴仆的王侯,有朝一日触怒君上也会落得抄家身死的下场。再受宠的宫嫔,一朝失去君恩,也不过是老死柏梁台的下场。分明人人身在囹圄中,都戴着枷锁不得自由,却还有在笼中分出一个胜负。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继续道:“陛下今日幸张三,你便杖毙张三,可杖毙了张三,多得是李四王五前六,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何必如此?”

陆贤妃却道:“我气恨的又岂是陛下宠幸宫人,只恨那狐媚的东西,趁着我不注意就到了陛下床上,又将我的颜面置于何处?”

薛婉樱笑了,“颜面?”她起身,踱步到陆贤妃面前,从陆贤妃的角度,只能看清薛婉樱腰间系着的月白色牡丹纹腰带。“仪瑶,”她说,“只会从不能拒绝的人身上找问题,你这是什么毛病?”

陆贤妃惊惶地抬起头,薛婉樱却没有错开眼睛,于是她得以看到薛婉樱眼睛里的冷。

“不要再有下一次。”薛婉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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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皇后给她临摹的是卫夫人的《笔阵图》,难得闲来无事,甄弱衣一连临摹了好几张纸。直到日落时分,夕阳沉沉,照入小轩窗,将书案染成一片金黄色,甄弱衣才终于抬起头,伸出手捡起自己费了老大劲写出来的几幅字。

不好看。

徒有其形,却无其风骨。

她闭上眼,认真地回想起薛婉樱在灯下提笔教她写字的姿态:

她抬起手腕,烟灰色的袖子垂下去,她的手腕很纤细,甚至能看见白皙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就连写字的时候,她的姿态也是优雅的,是美的,叫人赏心悦目。甄弱衣从前从没有看过美人图,如今却觉得即使是那些丹青大家描摹出的传世之作,也不能得薛皇后十之一二的风范。

她想得出神,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走了进来,拿起另几张摆在书案上的字,直到鼻尖被一缕熟悉的幽香萦绕,甄弱衣才猛地回过头,一眼就看见薛皇后立在书案边,盯了片刻她临摹的字,淡笑道:“写得很好,进步很快,看起来果然是有用心在写的。”

甄弱衣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高兴。她生平得到的最多的夸奖不过是生的美,进而感叹一番在她身上因为生得美而生出的无数“好事”。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写字,更不会有人夸她用功练字。

她抿着嘴,笑道:“都是娘娘教得好。”

“是么?”

薛婉樱负手站在小轩窗前,夕阳的余晖宛若一片金色的海浪,瞬间吞没了她的脸庞,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但直觉告诉甄弱衣,她并不开心。

“娘娘?”甄弱衣迟疑了片刻,还是试探着又唤了薛婉樱一声。

薛婉樱的肩头耸动,转过身来,秀丽的脸庞上都是泪痕。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某些事情,心情非常恶劣。写这篇文之初,想写的是女性的悲欢和成长,但在写的过程中渐渐地觉得也适用于“自由和自我”。

我真的非常非常讨厌懂事和妥协。

第16章

“娘娘?”甄弱衣有些惊诧,想了想还是没有追问薛婉樱为何而哭,只是伸手递给了她一方帕子,盯着薛婉樱看了片刻,不知怎么笑起来:“好在娘娘从来不傅脂粉,倒免了洗脸梳妆的工夫?”

薛婉樱转过头来看她,瞪了她一眼。

甄弱衣呵呵笑起来。

“去打盆水来给我。”薛婉樱扔下手中的帕子,再坐回案几后,脸上又是那种叫人熟悉的清丽柔和。薛婉樱抬起脸对她道,“去打盆水来,别叫其他人知道了。”

甄弱衣看着她,竟然说不出半句“不好”,只能愣愣地点头,探起帘子走了出去,直到招来人接过一盆温水,甄弱衣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她将铜盆搁在案几上,做到薛婉樱对面。支着脸问她:“娘娘这是怎么了?”

薛婉樱默了片刻,微微一笑,站起了身。

夕阳的余烬,终于彻底地被无尽的黑色吞没了。

薛婉樱突然说:“我在清凉殿,看到了那个被杖毙的宫人的尸首。她还很年轻,十五岁,还是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甄弱衣悚然一惊,抚着自己胳膊上乍然长出来的鸡皮疙瘩。陆贤妃霸道蛮狠,不将人命当回事,甄弱衣是早就知道了。但宫中妃嫔不管怎么样总还是要装出一副温柔良善的模样,好讨天子喜欢,陆贤妃这样直接就将人打死了,事情还闹得这样大,难怪清凉殿里的人要巴巴地来求助薛皇后。

她试探着问薛婉樱:“就只是因为陛下宠幸了那个宫人?”

薛婉樱勾了勾嘴角,看她一眼:“是个寻常宫人,得了陛下恩幸,贤妃怒上心头,就叫人打死了。”

甄弱衣听完,沉默了一阵,而后才笑了一声:“这又是何必?”

说完便不再说话了。

可她不说,薛婉樱也跟着沉默,天色暗下来,宫人得了薛婉樱的命令不敢入内,屋子里只剩下碎碎的月光,照在窗棂上,漫不进来。

只有薛婉樱搭在窗棂上的手,被月光浸着,修长纤细的指节,像珠贝一样的莹白。

薛婉樱背着身,没有看甄弱衣,却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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