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14)
作者:昆仑山上玉
因而当甄弱衣看着案几上一字排开的《女戒》、《女论语》、《女范捷录》,几乎就是眼前一花。
“这些——都要背下来么?”她转过脸,看向一旁的薛皇后。长长的睫毛搭下来,像小扇子一般刷得人的心头有些痒。面对薛皇后她仿佛天生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软。
她极少从他人处得到脉脉温情,她的父母生养她更多的将她当作一件可以牟利的珍宝,珍宝是需要呵护的,不然怎么能卖出一个大价钱?而她的夫主荣养她,不过是将她当作一个可以用来取乐的玩意,因此一旦她惹怒了他,让他感到不悦,他也丝毫不吝啬于对她的惩戒。更遑论宫中大多数的女人戒备她、恨她。
她在诸多的恶意里顽强地生长,出于本能地长出了一层坚硬的壳。不管他人如何轻视她厌恶她,只要她躲在这层壳里,就什么也感受不到。
可薛婉樱却是不一样的。
她是她的反面,天生柔软多情,对待陌生人也充盈着善意。甄弱衣以为自己有着最坚硬的躯壳,但被柔软的春风一吹,还是不由试探着露出了肚皮。
薛婉樱听到她的话,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薛婉樱今日似乎格外开心。开心好呀。但背书不好。尤其是背着这样无趣更无意义的书。也不知道她若是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会不会引来天子更甚的怒火。想到这里,甄弱衣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薛婉樱又转过脸睇了她一眼,然后微微倾身,将其余三本推得离她们远一些,只剩下一本《女戒》。
甄弱衣认命地拿过书,翻了起来,书页间有不少字迹工整的簪花小楷,想来应当是出自咸宁公主的手笔。她一边翻着,一边等薛皇后的讲解,薛皇后却只是将书摆到案几上,贴近她,拉着她的手贴着书上的方字,一句一句地念起来。读书的间隙,她走神了,因为薛皇后的一缕头发散了开来,拂着她的脸,有些痒。
她问薛皇后:“娘娘何以不告诉我书中讲的是什么呢?”
薛皇后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告诉你了?”
甄弱衣盯着她看了一阵,摇了摇头:“娘娘只告诉我,这字怎么读、怎么写,却没有告诉我这些字合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婉樱微笑着,并不直言,而是对她道:“你知道《女戒》出自何人之手么?”
甄弱衣诚实地摇头。
薛婉樱于是柔声道:“让我来告诉你。它出自班昭之手,班昭的兄长是班固,带着三十六人出使西域,劝服西域诸侯共攘匈奴的班固。班姬才学不输其兄,代兄续著《汉书》,更成为邓太后的女师。”薛婉樱一口气讲到这里,一双盈盈的眼睛看着她。
甄弱衣不知道班固是谁,也没有读过汉书,但薛婉樱的意思她却懂了。班昭这样才华不逊男子的女人,自己从未深藏闺中,行事强悍,男子亦自愧不如。做出《女戒》这样的书,不过是应诏之举罢了。班昭本人兴许都未必认同书中所言,那么多的道学家前仆后继地为它注解,不可不谓意义微薄。又或者他们本身也和班昭一样,只是出于应诏,唯有那些真的信了的人,显得可悲且可笑。
她又抬眼去看薛婉樱。端庄宽仁的皇后,也是充满讥诮的皇后。笑容越得体,心中的讥诮之声就越浓。可尽管不认同并讥诮着,她还是维持住了最体面的姿态,成为万人敬仰、众人爱戴的中宫之主。
甄弱衣突然道:“折中,也是折衷吧。”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显得难以理解,薛婉樱的傅母沈氏走进来替她们卷起珠帘,听到了不由皱起了眉。
但她知道,薛婉樱能听懂的。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沉默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薛婉樱说:“你不懂,人生实在有太多的不得已。”
沈氏走进来,面带笑容地告诉薛婉樱:“大公子和周小公子从边地回来了,特地入宫前来。”
大公子是薛婉樱的堂兄薛临之,也是如今的丞相薛琰的长子,以军功封归德将军;周小公子则是薛婉樱舅父的长孙周玉明,今年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和他毫无建树的父亲、祖父相比,周玉明自幼熟读兵法,善于弓马,颇有其曾祖父周眺当年的英勇。也因此,周太后很是看重这个侄孙,甚至打算着让他越过他的父亲继任齐国公之位。
薛婉樱听了,有些惊讶地放下手中的笔,偏过头去问沈氏:“这么快?阿兄前次给我的书信中不是说要六月才能回京么?”说着起身呼来婢女为她换衣,又让涂壁去告诉咸宁公主的女师今日不必为公主授课。安排完了一切,又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于是看了甄弱衣一眼,略略思考片刻后,薛婉樱干脆道:“你随我一道出去见一见来客吧。”
甄弱衣下意识地就要拒绝,她不喜欢见人,如果可以就想在屋子里待着,等她回来继续教她背书,但薛婉樱却像是看穿了她的懒散,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拉着她的手就往外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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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临之和周玉明先去了周太后的兴庆宫拜谒,约莫一刻钟后才到了丽正殿。宫人入内伏地通禀,薛婉樱的傅母沈氏立刻吩咐道:“来人啊,设屏风。”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方才因为得见家人的喜悦不知怎的因为这句话而黯淡了一分。她摆摆手,语气很淡地道:“都是自家人,又何必如此拘束。何况这儿有这么多人,您不必太过谨慎了。”
沈氏的脸上看上去仍是不大认同,却到底依了薛婉樱,只是临了了又低声抱怨一句:“公主还在呢?”薛婉樱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了一声:“那也不打紧。”
甄弱衣目光所及,看到咸宁公主白净的脸上泛起一点淡淡的粉色,垂下了头。她又看了薛婉樱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
——对于薛婉樱来说,不死不休未免太难。世间最可怕的不过是匕首上绑棉絮,你最爱的人就是你的枷锁本身。要挣脱这枷锁,不仅伤了自己,还会伤及枷锁本身。而这枷锁对于薛婉樱来说叫儿女,叫薛家和周家。
薛临之和周玉明很快入内。
薛皇后赐坐,让薛临之跪坐在自己下手的位置上,而咸宁公主则和表兄周玉明的案几拼在一起坐。
薛临之在这一群人中居长,行事也要更多顾忌,见场上有除了阿妹和侄女之外的第三个女人,不由用余光打量了甄弱衣一阵。还是薛婉樱先开口,替甄弱衣做了介绍。
贵妃甄氏。
貌美果如传闻之中。
薛临之又看了甄弱衣一眼,而后别过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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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宁公主对于舅舅和表兄的到来显得很是欢欣雀跃。再怎么娴静温婉,她到底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能游历各方的表兄极为羡慕,听周玉明说着他此番游历边地的见闻,不由入了神。“大漠都是沙子,被风一吹,脸岂不是很疼?”咸宁支着脸问。
周玉明笑了。他向来清楚姑祖母有意让自己尚咸宁公主,加上咸宁性子温婉可爱,因而和咸宁相处得很是融洽。听到她略显孩子气的话,他答道:“是有些。”
咸宁不由苦恼:“可我真的很想看一看所谓的‘大漠孤烟直’呢。”
周玉明看了她一眼,声音也变得小了一些,到底还是一个少年人,有着少年的腼腆:“公主日后若是想去,带上幂离便不吹脸了。”
咸宁这才笑起来,又伸出小拇指,勾了勾,“那一言为定,玉明哥哥以后要陪我去。”
薛婉樱坐在上首,看着这一对小儿女的娇态,不由微笑:“少年人就是要更快乐一些。”
甄弱衣看了她一阵,突然道:“那么娘娘呢?”
“本宫?”薛婉樱笑起来,“本宫早不是少年人了。”
又过了一阵,薛婉樱才又道:“只要稚娘和阿沅能开开心心的,我便是做什么都值得了。”薛婉樱的声音很轻,飘飘渺渺,像一缕难以抓住的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