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刹(6)
回到行春居的时候我才想明白,贮禾三十多年来从未犯过什么错,第一次在谢氏这里翻了车,所谓连坐之罪,大概就是没办法想谢氏倾泄愤怒,于是迁怒于我。
我冒着雪回到行春居,发现杨周雪不在。
我去问照玉,照玉爱搭不理地说二小姐去向杨夫人请安了。
那时无从宣泄的委屈终于在这个时候爆发,我推了杨周雪一把,自己也往后退了一步:“你觉得你什么都知道吗?每天都故弄玄虚什么呢?”
我承认我不会骂人,学不会牙尖嘴利的本事,只能言辞苍白地跟杨周雪对峙。
照玉不知道去哪儿了,还没回来,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和杨周雪两个人,她似乎被我突然的爆发吓到了,没有反驳我,也没有其他的反应,而是站在原地,有点茫然地僵住了。
我推完她之后才觉得自己做了傻事,只能庆幸这里没有其他人看到我刚才的莽撞。
我也同样心慌意乱,于是趁着杨周雪还没反应过来,先把毛笔放回去,推开门往外面走了。
我不敢走远,外面又太冷,鹅毛般的大雪让人瑟瑟发抖,我第一次有勇气在隆冬伸出手去碰飘下来的雪花,而不害怕被寒冷的侵袭。
隔着薄薄一层门板,我听到里面传来不大不小地收拾东西的声音。杨周雪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我要很仔细地听,才听得到她发出来的动静。
很快,房间里就安静了下来。
我不想进去,干脆倚着走廊上的柱子,伸出手接了一片又一片雪花。
冰凉的雪花在我的手心上融化成水,缓慢又相当有效率的洗去了上面的墨水。
我知道我的手不好看,手心上布满了厚厚的茧,小时候长过冻疮,到了冬天就容易复发,现在虽然好一点了,但依旧没有杨周雪的手指那么细那么长。
“你在外面不冷吗?”杨周雪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听不出其中有什么感情,就像我刚才没有跟她起冲突似的,“冷的话就进来吧。”
我没有回答。
杨周雪应该是主动向我递了台阶,但是我不想给她面子。
我知道自尊值不了什么钱,但是遇到杨周雪时,我就是不愿意折腰。
更何况,外面洋洋洒洒地下着大雪,着实是千年难遇的景色,我想象不出我出生那年的大雪究竟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最后我还是进去了。
杨周雪仍在椅子上看书,我坐在离她最远的地方端详着她的脸,才发现她已经撑着脑袋睡着了。
我早就消了气,在房间里没什么事做,随手拿了本放在桌上的书看了起来。
书里的内容实在是枯燥无味,我连翻了两三页,看到空白处细细密密的字迹。
墨迹能够反光,应该是刚写没多久的。
我心里突然浮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也许杨周雪比我更担心被赶出杨家。
她已经写完了功课,这几天不是看书就是发呆,只有我们同枕而眠的时候,我不知道她的去向。
我看向一旁烛台上已经燃了大半的蜡烛,也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杨周雪会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借着不太明亮的烛光在书页上留下缜密的笔记,她要做得最好,成为最优秀的那个,不会被任何初来乍到的人替代,才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被放弃。
我突然感觉到了紧迫感。
就算杨周雪与杨旻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杨家用十七年对她的培养,也注定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她这个事实。
她会越来越优秀,而本来就落后于她的我,只会沦为最卑微的那粒尘埃。
我们俩是同龄,她却已经将我甩得越来越远。
我攥紧了书页,险些因为用力撕毁脆弱的纸张。
杨周雪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居然微笑起来:“你还是回来了。”
我点点头,没有开口。
杨周雪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温声道:“刚才是我言重了,我跟你道个歉。”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一瞬间,我以为我听错了。
杨周雪继续道:“你总是不搭理我,不就是知道我身上流着的不是杨家的血,觉得我配不上做你的妹妹,是不是?”
天地可鉴,我的确嫉妒杨周雪和我对比时过于出众的才华,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是杨周雪的问题。
我不知道自己跟杨周雪相处的这几天是做了什么才让她有了这么深的误解,慌慌张张地争辩道:“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我……”
杨周雪就盯着我。
我觉得将服软的话脱口而出实在是太过困难,可是杨周雪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在步步紧逼,我只好匆忙将话语润色:“我不讨厌你,我羡慕你,你比我更像杨家的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