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349)

他还是想喊谢音的名。

桃妖仰头看桃树, 挤出笑说:“我头次见她时, 她还没有变成这样。那时她身上已经凉透,但还余有神志, 笑时会露出虎牙,有梨涡,一头长发虽然不是银色,却还是像她。”

“我……”桃妖低头,抬手时掌心上托有桃花一瓣,声音细若蚊虫, 生怕被责怪,说:“我分了些许灵气给她, 不想她日后忘了笑。”

引玉了然, 难怪其他尸鬼被大水一浇, 便烟消云散,唯这只僵无甚变化,原来是得了桃妖灵气。

可即便如此,树上的僵皮肉还是烂透,就算它是在笑,也无人看得出它的笑颜,顶多只觉得此鬼龇牙咧嘴,模样甚是狰狞。

桃妖攥起掌心,磕磕巴巴说:“只要我一直分她桃瓣,她就能时时陪我,就好像……归月还在。”

引玉定睛端详树上僵,从它溃烂的皮肉和褴褛衣衫间,看见白骨上有几处黑纹,黑得好似砚台。

“你是要将它养成不化骨。”莲升也看出了端倪,不咸不淡开口。

桃妖愣住,不知“不化骨”所谓何物。

边上的谢聆和薛问雪大惊失色,活死人成僵,僵也分三六九等,而那最厉害的,就属不化骨。

谢聆本想出声斥责,一声“谢音”又抵在舌根,差些便挤出喉头。他蓦地僵住,满溢的悲戚在心口翻江倒海。

他将桃妖当成谢音,是因懊悔和不舍,桃妖把这只僵当成他人,不也是因为念念不忘么。

他……凭什么指责桃妖的不是。

“不化骨现世,凡间必将大乱,这僵留不得。”薛问雪冷声。

“她不害人!”桃妖展开双臂,对薛问雪心存芥蒂,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觉得薛问雪是好人。

薛问雪顾及谢聆,不得已退开一步。他料定两位仙姑在,定不会让不化骨祸乱世间,索性不再管顾。

树下,引玉捏住僵足踝上的铃铛,晃出清脆声响,如鲠在喉地问:“这铃铛是打哪儿来的。”

“我的。”桃妖瑟缩着回答。

“归月给的?”引玉揣度。

桃妖颔首,站在桃树前寸步不移,生怕有人伤她的僵,怯声说:“她每年都会送我一只铃铛,好伴我成人,我系成一串,生怕遗失,所以掏开树心藏在里面,可后来……便没有新的铃铛了。”

引玉怆然,她想归月的确是上了心的,那些铃铛,归月甚至不肯拿出来给她碰上一碰。

谢聆凄入肝脾,桃妖笨嘴拙舌的说辞灌入他耳,他看桃妖,既像在看谢音,又像在看自己。他不由得想,如果他率先走出樊笼,桃妖能不能领会到一二?

他克制住内心悲戚,双目赤红地说:“仙姑,桃树已经移开,何时可以炼造醒火珠?”

“此时。”莲升捻出金光,一口鼎哐当落地,鼎身就算舍去三足也有一人高,仰头根本看不见鼎中大概。

坛下冷水徐徐涌开,浇化了厉坛外的些许积雪。可白雪还在下,四处寒意逼近,水流方歇,便被冻成薄薄一层冰。

此前莲升就有提及,炼造醒火珠,要以活人魂作辅,炼珠在即,如今能够择谁?谁愿意义无反顾被炼成珠中魂,永远只看得到一角天地,年年月月扎根此地,不能移开半步。

金鼎一成,莲升便将不化琉璃置入其中,沉甸甸的石头撞出哐当声响,撞得谢聆心头一颤。

桃妖也在看着鼎,她化人应有二十余年,可日日夜夜都在此地,不谙世事,若非吞得谢音的魂精,想必她此时还是懵懵懂懂,连话都不会讲。

谢聆双眼湿润,不由得喊了一声“谢音”,他悔了二十三年,痛了二十三年,这数千个日夜里,没有一夜是不会想起谢音,若非为了达成谢音夙愿,他哪里会踏上修途。

在这一刻,困扰谢聆许久的问题,终于得到解答——

他是谢聆,他确实该为谢音了却夙愿,但也得为晦雪天做些事,好让往后的人都不会重蹈他和谢音的覆辙。

谢聆本不指望桃妖回头,谢音是他妹妹的名字,却不是桃妖的,偏偏桃妖扭头看向了他。

一瞬间,谢聆好像透过桃妖的皮囊,与谢音的魂精遥遥相望,他依旧不知道要如何赎罪,就算谢音死前还伏在他的背上,用藕丝般轻到断魂的声音说:“不痛……音音没关系,哥哥也没关系。”

谢音谁也不怨,甚至不恨斩断她手掌的康家人,那些愤懑全数归聚到谢聆的身上,令他含恨终身。

谢聆看了桃妖良久,仰头望向鼎沿,前路好像豁然开朗,他的道了了可见!他哑声说:“炼成的醒火珠,会被安置在何处?”

“厉坛。”莲升指着远处结起薄冰的窟窿,说:“原先桃树在的地方,但我会埋得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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