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309)
“芙蓉浦出事前,想必无嫌曾告诫过林醉影,无嫌也许想过要保芙蓉浦,但力不从心。”引玉目光循着镜中人而动,又说:“无嫌以往的罪孽不可磨灭,如今一切,却非她所愿。”
“为她说话作甚!”耳报神稚声痛骂。
“我哪有为她洗脱。”引玉神色坦荡。
镜中两缕念无动于衷,那香满衣此前是嘲过无嫌,这时一声不吭。
长街倏然截断,再往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许许多多屋檐被埋在数尺深的积雪下。
大雪松软,无嫌步履蹒跚,那孑然一身的样子好像长路上前去礼佛的苦行人。
引玉不解,灵命那静逸的灵魂下,怎会有一颗癫狂疯魔的心?
大雪中无嫌的步伐看似极慢,实则十步便是百尺,她在朝望仙山去!
待见望仙山,她微微停步仰头,不知是观天还是观山,未几便往下一跃,从那道罅隙间跳了进去。
引玉进过那里面,知道山里满壁都是她的命格,不由得屏息。
莲升从后边握住她的手,定定看着铜镜。
香满衣和云满路俱不吭声,换了一缕念,果然就忘了当时无嫌叮嘱之事,不觉得望仙山有何奇特之处。
香满衣讷讷说:“无嫌如今这模样还不如从前呢,从前虽然凶的时候比较多,却不会故作高深。如今看着好相与,其实比凶脸时更冷漠。”
“就属你最反复无常!”云满路哼了一声。
入了罅隙,铜镜就不能看清了。冰窟下不见五指,铜镜也好似漆了一层墨,若非无嫌手中亮起金光,怕是什么也瞧不着。
那金光何其熟悉,熠熠耀眼,正是灵命的。
无嫌仰头望向昏暗巅顶,定是发现那石珠不见踪影,所以半晌没动。
引玉探向袖袋,石珠还在她的身上,吊到嗓子眼的心微微一沉。
良久,无嫌移开目光,不以为意地沿着冰窟往前走,闲庭信步般。
冰窟下众鬼绕道,有些个慌不择路地挤进冰里,像极冰层下的冻尸。它们怕极,也恨极,眼里愠意藏无可藏,变作血泪淌落。
无嫌沿着密道进到厉坛下,翻掌时一只木匣忽然出现,匣里果然有念,撞得那木匣咚隆晃动,几次差点掉出无嫌掌心。
此时无嫌已受灵命使役,灵命用这身躯渡鬼,所得的功德福缘合该是牠的,牠偏还要托上木匣一只。
引玉好比醍醐灌顶,在小荒渚时事事猜错也就罢了,没想到来了慧水赤山一再被戏耍。她紧咬的牙关一松,慢慢腾腾地说:“又错了,如果惯常都是灵命使驭无嫌的壳过来渡魂,那匣子里的根本不会是灵命的念。灵命从头到尾都不是为自己积攒功德,牠所做种种,都是为了两面佛背后之物。”
她抬指压上铜镜,指腹下是石像一角,“无嫌的像是幌子,里边的灵命塑像也是幌子,石像不是用来受供的,仅是为……”
莲升早猜到些许,但听到这字字句句仍是惊心,掌心不复温热,冷得好像刚攥了一抔冰。
“为镇我,伤我。”引玉笑了,一个个字音往外吐,“难为牠了。”
“功德到底给了谁?”莲升单臂往镜台上一撑,腕上珠串簌簌响。
引玉无言。
只耳报神不在乎真相为何,又出声嘲谑:“邬嫌啊,千辛万苦为他们做嫁衣,没想到嫁衣还是穿到了另一人的身上,有机会我一定要问问她悔不悔。”
石像前,那一只只被束缚的鬼魂全部冒头,这回他们生怕又问错人,扭头看清来人后,才激动昂扬地问起佛,原来那些哀哀戚戚的问句,被他们喊得铿锵有力。
“问佛,我有几多愁!”
“问佛,我何时能归家!”
“问佛,何日得以入轮回!”
“问佛,所求可否证得!”
“无嫌”高高俯瞰众鬼,嘴唇翕动着应了一声:“所求立证。”
“所求立证——”群鬼痛哭流涕着复述。
木匣当即传出钟声,跪地鬼祟椎心饮泣,猛往地上磕头,撞得山摇地动!
洞穴里的僵躁动不安,可因有桃树镇压,又受钟声震慑,它们出不了厉坛,只能互相撕咬。
即便是在画里,引玉也听见了满城的哭喊,就连客栈里梅望春也在嚎啕,没有一只鬼能逃过这一难。
她也痛,灵台状似被劈成两半,真身受扰,恍若身死!
引玉哪里耐得住疼,她一疼便紧掐手心,掌心薄,一下就见红。
“明珰,明珰!”莲升忙将引玉按入怀中,将她紧扣的手指根根掰开,把自己的手掌挤入其中。
引玉近乎失神,在莲升的手掌上掐出一道道参差不齐的指甲印。
莲升抬起空闲的手,将金光一一灌入引玉灵台,唇贴着引玉的耳说:“给你吹吹,能不能少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