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293)
一只蜻蜓太孤单,走前,莲升又多折了一只。
祥乐寺里的扫地僧多半是担心两人找不着后山坟茔,握着钉耙把草拨开,慢吞吞找了过去,远远看见那两个身影,说:“找到了么?”
他恰好看见莲升把蜻蜓放在,一看见谢音那坟,便叹气说:“原以为你们要找的是疫灾那阵子的死者,原来是她。”
“大师认得?”引玉转身。
扫地僧双掌一合,对着众坟躬身,说:“记得,那对兄妹是在疫灾后来的,大的那个脚掌血肉模糊,小的伏在他背上,血流了一路,气早没了。”
他捋下腕上木珠,一颗颗捻着,继续说:“两人是从晦雪天出来的,也就几岁大,问了说是无父无母,遭人追赶。大的那个怕妹妹的魂被鬼祟吃去,所以连着走了十几日,看到山上有寺庙,千辛万苦爬到了寺庙门前。”
“他奄奄一息,求我容他将妹妹葬在此地。那时候卧看山上下全是尸,多葬这一具也无妨,我看他挖坟埋尸又刻牌,便为他和坟里那小姑娘诵了一日的经。”扫地僧徐徐道来,“小姑娘死得惨,右边整只手掌都被剁去,因为一路伏在兄长背上,下葬时手脚已捋不直,要不是我多劝了几句,当哥哥的才肯吃水吃饭,否则此地……指不定还要再添一怨魂。”
扫地僧看着谢音那长满草的坟,想想又说:“说起来,就是在小孩葬下后的半月,大的那个后脚跟刚踏出庙门,那披发的行脚头陀就来了,桃树就是那时被挖走的。”
他了无牵挂,说起旧事时内心好像毫无波动,说:“我劝过大的那个,那段时日祥乐寺虽然也难,但养他一个不算难事,他执意要走,所幸……走时他未被仇恨蒙蔽双眼,目光仍是锃亮。我想,缘分本就难求,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便随他去了。”
扫地僧话音戛然而顿,看向引玉,无甚波澜的心终于浮上了一丝细微的牵挂,犹豫着问:“你们和那对兄妹……”
“她兄长托我们过来。”引玉弯腰往木牌上一抚。
“原来如此。”扫地僧恍然大悟,握住手上佛珠,问:“他如今如何?”
“根骨奇佳,成了修士。”莲升话止于此。
“好啊。”扫地僧终于露出笑意,转身欲走,脚步忽地顿住,“你们怎如此执着于那株桃树。”
莲升半遮半掩地回答:“桃树成妖。”
扫地僧一愣,半晌只说:“万物有灵,它原就近妖,如今能成妖也算本事。”
引玉想到戏班子说起的旧事,说起来,那戏班子就是在卧看山被灵命搭救的,不由得问:“大师留步,不知在那行脚和尚讨要桃树前,您可有在卧看山附近见到过他?”
扫地僧摇头:“我只有挑水时才会下山,平常时候都是在寺里,他不来,我就见不到。”
引玉思索片刻,又问:“那这卧看山附近,可有哪处是无冬无春,寸草不生的,那地方或许还有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
这问话听着像是在为难人,扫地僧却还是心平气和地回忆了一番,不太确定地开口:“山中茅草屋不少,不过算得上寸草不生的,只有毗邻晦雪天的那一处,那个地方叫‘春不度’,原先不是那样,也不叫那个名,全因晦雪天大雪不停,那里也跟着陷入难境。”
他摆摆手,拎着钉耙往寺庙走,回头说:“你们要想知道,可以去问下山的人。”
两人没去山下问人,离开寺庙后,直接往春不度赶,在接连晦雪天的某一处,果真找到了一处寸草不生的土地。
黄沙遍天,裸/露的泥土足有三里广。这地方别说茅草屋了,连一根茅草也找不到,砖石木板全无。
引玉捂着口鼻,话也不想多说,省得吃下一嘴沙,只冲莲升使去眼色。
莲升揽住她就往黄沙外走,说:“茅草屋多半被人拆了,时日太过久远。”
“周围找找。”引玉不抱期待,不过人都来了,总不能白走一趟,“那年疫病带走不少人,见过那茅草屋的,多半都不在了。”
“无妨。”莲升掠到黄沙之外,“问问去。”
临河处住有人,江水流得极慢,因为流经晦雪天的那一段结了冰。
一古稀老翁坐在江边,用从晦雪天流出来的冰水洗衣,听见有人叫唤也不回头,约莫是耳朵坏了。
看见身侧有人,老翁才扭头,眯眼打量了良久,指起自己的耳朵直摆手。
不知对方识不识字,莲升假意往袖中摸索,实则变出了纸幅,幅上有字。
「二十三年前春不度 茅草屋 和尚」
老翁凑近细看,看了许久,浑浊的眼里现出光,摆手咬字不清地说:“住了半年,疫灾过后就走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