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28)
如此日积月累,待到有朝一日,稻草亦能压翻骆驼。
“邹将军,我腿又开始痛了。骑不动了,回去罢。”她轻声道。
虽然离她的寝宫门口不过几步路。马在四面高墙中也走不远,她还是对他说了一声。好像二人是这方小小天地的玩伴,而非主仆。
他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弓下身去,像旧时的马奴一般充当她的脚凳。
朝露心道,真是和前世一样,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呐。
她扶起了他,柔声道:
“邹将军,你已不是马奴,今后不必为任何人屈膝。”
她一直记得的,每每李曜圣驾在临之时,满朝文武也就国师和他不必跪地行礼。
闻言,邹云一怔,不由挺直了腰背。
他心道,不是了么?可他还记得从前,殿下会夸他作的人凳极稳呢。
雪云驹乃是高头大马,朝露下马的时候,受伤的右腿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倒在一双有力的臂弯之中。
许是她吹了风有些凉,只觉那双劲臂绷得很紧,火一般的热。
“恕、恕臣僭越。”他将头埋得更低,耳根略有薄红。
朝露不语,只笑了笑。
其实西域女子,大多爽朗开放,哪会在意汉地那些男女大防,繁文缛节。
可她见他如此紧张,心下多了几分了然。
前世,是李曜发掘了邹云为将,他由此为他誓死效忠,勇战沙场;这一世,是她先选中了他,他会不会也为她俯首称臣?
只要她能够逃出这座乌兹王庭,西域之广袤,天下之浩大,李曜可为之,她亦可图之。
朝露冷锐的眸光如星子闪烁,笑意渐渐浮上唇角。她的一抹余光,定在一旁浑身紧绷的男子。
佛子这张牌,变数太多,于她而言,或许高攀不上,或许远远不够。这一未来的大将军,她也必要牢牢握在手中。
……
一连数日,白日里有老鸨“授课”教她色艺,夜里她便在这狭小的庭院中遛马为乐。
这几日晴空烂漫,星子璀璨,邹云的话也渐渐多了几句,偶尔会讲起这宫墙外的趣事。
一日才方入暮,侍官毗月匆匆赶来,望见朝露和邹云在庭中倚马谈笑,禀告道:
“王上刚解了殿下禁闭,让殿下即刻前往佛殿……”
朝露心下一笑,她“学有所成”,这试金的一日终是来了。
她回身望了男人一眼,淡淡道:
“邹将军,下回再见。”
邹云微微颔首,面无表情。
他莫名有种预感,或许,不会再有下回了。
少女石榴色的裙摆一晃眼消失在雕花门廊后。在无人看到处,邹云覆在身后那双牵着缰绳的手,一点点紧握起来,拧成拳头。
***
佛殿幽静。
夜幕降临,白日里威风凛凛的金刚罗汉像在夜里显得鬼影幢幢,分外瘆人。
朝露步入殿内,点燃一根火烛。
毗月依照她的命令,为她找来未掺入香料的火烛,她带来了佛殿。
“襄哥哥?”她压低声音,试探着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她心跳不止,举起烛火朝前一探。一小簇微茫的烛火,只能照亮眼前一小段路。
朝露一步一步朝内走去,看到了佛龛下的洛襄。
他跏趺坐于蒲团上,身背英挺,似在闭目养神。她走近一看,看到他掩在袖袍下一双瘦削的手泛着绛红朱紫之色,清癯而修长的手指僵直,止不住地发着颤。
她这几日有所耳闻,洛须靡为了严惩佛子,又不敢用重刑,更不能被人发现佛子有伤。在佛教中“出佛身血”乃是永堕阿鼻地狱之罪,即便是不信教的君王,仍是心有所忌。
于是,洛须靡命人用冰水将他的双手冻住了几个时辰,又以为民祈福之名,要他在一日内手抄经卷千万。
正逢春寒料峭,如此酷刑,在表面不留痕迹,实则伤筋动骨。
这可是一双佛子的手。这双手今后所写佛偈,会被天下信徒颂念,所译经文,会传遍四海万国,奉为释门圭臬。
若非为了她出逃,这双手怎会受此酷刑?
朝露心下一酸,忍不住伸手握了握他僵冷的手指。
他似有所感,指尖微动,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腕,在她的心间滚过一阵酥麻。
朝露惊吓般收了手,定了定神,见他仍在闭目休憩,才舒了一口气。
她深觉,多与他靠近一分,都是亵渎。
她后退一步,倚着案牍,看到半卷工整抄写的《楞严经》经文。
她本是对佛经毫无研究,可独独对《楞严》颇有几分心得。前世有一年万寿节,为了给李曜祝寿,她也曾手抄楞严全卷,哄得李曜龙颜大悦。
因为,前世那位圣僧国师,最是推崇此经,教授她汉文之时,常常以其中经文选段为材,将释义一一指点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