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275)
“佛子有何要事,如此谨慎?”
洛襄不语,从怀袖中取出一幅绢帛为底的素色画卷,在他面前展开。
画卷看起来陈旧,却保存完好,只边缘微微发黄。
洛枭看到画卷中渐渐露出的女子的云鬓金钗,然后是秀眉碧眸,最后高挑纤细的身姿,既端庄又美艳。他眉头越皱越紧,咬牙恨恨道:
“西域到处都是露珠儿的画像……”
“不是她。”洛襄神色端凛,道,“这幅画是我从高昌王宫的暗室中取出。”
洛枭仔细一看,确实发现乍一看相像,可细看这画上之人与洛朝露有些许不同。比如她的眸色呈碧绿,眼窝更深,眉峰也更高。他问道:
“那这画里的女子是?”
洛襄缓缓道:
“是她的母亲。高昌曾经的长公主,昭氏兄妹的姑姑昭颜。”
“昔年公主喜爱汉家,自幼入长安学习汉家文化,后来嫁予大梁开国时期的一名异姓藩王。听闻后来,那名藩王行谋逆之举,一朝落败,以至于举族株连,女眷流放……”
“我不知朝露她如何会流落到乌兹,但近日隐隐发觉,梁人一直在西域找寻一名叛王遗孤,恐就是朝露。”
洛枭神色凝重起来,渐渐发觉事态严峻,远不止身世之谜。他犹疑道:
“此事……你如何能确认?”
洛襄收起画卷,风轻云淡地道:
“高昌昭氏当初在乌兹一眼认出了朝露的容貌,因此曾拿她的身世威胁于我,为高昌守国。”
洛枭如遭雷击,懵怔在原地。
若是如此,很多事情便豁然开朗。
为何乌兹的大梁公主自幼从不疼爱朝露。又为何朝露与父王和他诸兄弟,长得并不相似——之前他以为只因朝露有汉人血统,实则不然。
死一般的沉默之后,他眉头紧锁,许久才回神,朝洛襄拱手道:
“佛子有心了。”洛枭心中一时难以消化,胸口如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他低声叹一口气道:
“你且放心,我定会照顾她一生一世,绝不会让她受梁人欺负。”
洛襄将画卷递给洛枭,眸光低垂:
“她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何告之于她更为稳妥,你来定。”
而他已无资格,介入她的人生。
洛枭接过画卷收起,一瞬间思量已定。
他心疼她时日无多,不该为这般复杂之事操之过劳。他当下决意将此事暂时瞒下来。
二人静立片刻,洛襄没有说话,眉目深沉,远远遥望着止步不前的马车。他忽而转过身,定定望着洛枭,低低道:
“她对我,究竟……”
闻言,洛枭眸色一沉,欲言又止,几欲开口,又忍了下去。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道:
“朝露她,她其实,她真的……”
“不必说了。快走罢。”洛襄出声打断,声音又低又沉,道:“是我不该问。”
只怕洛枭一开口,他会背弃所有,不惜一切追上那辆马车,拦下她,留住她。
袈裟在身,他连妄想的资格都没有。
穿上袈裟,他就爱不了她,脱下袈裟,就护不了她。
世间永无两全之法。
他为了她永脱无间,放了手。
他只能放手。
可失去她,余生日夜回味,又何尝不是他的无间?
洛襄闭上了眼,眸中的血丝缓缓褪去。
荒原莽莽,尘烟浩荡。
洛襄立在原地,宽大的袍袖垂落,手中攥着那枚绳结,无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他望着那对人马又再度启程,化为荒原上的一小点,消散在茫茫沙尘之中,
难以割舍之情,难以了断之欲,也尽数散在了滚滚风烟之中。
……
天地苍茫,浮云千里。
洛枭领着队伍行进在荒原,小心勒令马车减速缓行,因着朝露身子孱弱,经不住动荡。
朝露发现,自洛枭和洛襄谈毕回来后,就一直守在她马车一侧跟了一路,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跟你说了什么?”她不由问道。
洛枭心事重重,漫不经心地道:
“没什么。”
话音刚落,又没头没尾地补了一句:
“露珠儿,永远是三哥的露珠儿。”
语调很重,像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朝露闻言只觉越发莫名其妙,从帘幕探出头去,伸手扯了扯他的马绳。
洛枭从马上回头。
他这才注意到,在烈日刺目的光线下,她原本深黑的瞳仁泛着微微的碧色。
又见她眼角湿红,哭花了的小脸满是泪痕,正想抬手拂去。
他的手指还未触及那雪白的肌肤,便在半空猛然收回,重新握紧了马缰。
朝露想要再问些什么,却见前面荒原的尽头,出现黑压压的一队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