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266)
她微勾的唇角尽显凄美,高声道:
“当日出佛身血,破和合僧,杀阿罗汉,三桩逆罪,借由我一人承担。我自愿堕入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他想要上前,脚步似是被山石压制凝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无尽山崖的那一头,她轻声诵念,如同绝唱一般回荡在空寂的山崖之间,悠扬婉转: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回过身,最后朝他凄艳一笑:
“请佛子断绝爱欲,普渡众生。”
下一瞬,她绝然纵身一跃,坠下山崖。
他狂奔而去,胭红的裙裾在掌中一掠而过,没入重重炼狱火海之中,再无踪迹。
洛襄猛地睁开双眼。
天已大亮了。
骤雨初歇,寝殿空无一人。她也已不在了。
空荡荡的床榻前,柔软的金丝帐幔轻轻拂动,一夜残留的幽香越来越淡,杳不可闻。
洛襄轻舒一口气,一身冷汗淋漓,湿透脊背。
所幸不过幻梦一场。她为他堕入无间,是他此生最是惧怕的梦魇。
***
洛朝露一早去了高昌王城的大寺。
昨夜疾风骤雨,阶前落满了一地的栀子,淡淡的玉白混着尘泥,花残叶萎,满阶黄白。
她疾步上阶,裙裾间溅上了点滴的泥水。
朝露临到佛殿门前,在槛间停下,小心翼翼地绞起湿漉漉的裙裾,不想破坏里头的干净清洁。
她低垂着头,小步往前,跪在蒲团上,俯身叩拜佛龛,如同有一座巨山压在她单薄的肩背,久久没有起身。
几名耄耋老僧在香案前服饰着恭敬跪拜的女子,面色各异。
人人都认得她。那个令佛子在莎车王寺称之为毕生劫难,后来为她调动佛门僧兵,不惜甘愿自囚于浮屠塔的妖女。
面对一众并非善意的视线,朝露面色如常,从容不迫。
三跪九叩之后,她挺身,声色端持,朝诸位佛门长老大拜道:
“请佛门为佛子受封。”
诸位高僧面容古井无波,手持念珠,沉默不语。
朝露凛声述道:
“高昌国与北匈战乱,佛门袖手旁观,万千受苦受难的信众颇有微词,已有大批不再笃信我佛。而佛子以身卫国,深受高昌民众爱戴。如果此时佛子再还俗,不仅佛门颜面不存,定会有大批信众随之弃教还俗。”
“高昌乃西域第一佛国,岁贡佛门不止有金银香火,更具传教广播佛缘之势力。失去高昌这块肥肉,佛门必定得不偿失。”
诸长老对视一眼,心中各自一叹。
此等道理,众人老谋深算,谁人不曾领。奈何他们几日来如何劝说,威逼利诱,佛子心意已决,不可转圜。
佛门又何尝不是痛失一重宝?
最后只得谈妥,以万樽佛像为偿,允他还俗,得自由身。
朝露察觉到长老拉下来的脸色,微微一笑,道:
“佛子为高昌国主,高昌与佛门便再也密不可分。若是佛门在意那万樽金佛,可想到高昌身负金矿,往后有他在一日,必会岁岁为佛门塑身造像,何乐而不为?”
“所以无论如何,佛子还俗,对于佛门来说,弊远大于利。”
朝露屈膝再拜,以额触地叩首,虔诚地道:
“请佛门受封佛子。”
庄严华贵的佛殿前,五色经幡烈烈拂动,改过了众人絮絮私语之声。
一浓眉长老上前一步,冷哼一声,拂袖道:
“可他自己都不愿当佛子了,要还俗,我们可奈何?”
朝露覆手在背,淡淡道:
“若我能让他重做佛子呢?”
众僧侧目,问道:
“女施主,此言何意?”
朝露神容淡然,不惧声色,扬臂指着佛龛上空荡荡的莲座,道:
”当日是我一箭射穿佛像,势同出佛身血,此逆罪之一。诱惑佛子,乃破和合僧,此逆罪之二。擅闯浮屠塔杀阿罗汉,此逆罪之三。这三桩佛门至恶逆罪,该受何等惩罚?”
众僧讶异的神色凝滞在脸上,其中一人摇摇头,道:
“现世当受水牢之刑,死后当下十八层地狱。”
“如何可消?”
“此罪此孽,唯有佛陀可恕。佛子为佛陀在世之化身,可为你消除业障。”
洛朝露眼波流转,苍白的面容一直沉静平和,此刻终于浮现出一丝淡淡笑意。
立在中间许久的净空法师良久不语。他兀自捋了捋长须,霜白长眉所覆的眼眸光涌动,上前立在她身侧,道:
“佛子尚有劫难在身,还未破执,如何修得大道?待他正式受封佛子,却日夜因你受爱欲之苦,又要还俗,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