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236)

作者:余何适

她蛰伏的指尖游离过他黑疤的边缘,找到了那一丝裂开的破绽,揭了起来。

二人同时怔住。

她顿了顿,似是不敢确信,又似早已肯定。微颤的手指不停地将整块面大的黑疤摘了下来。

莲华为面,霜雪为神。

她深深凝望着他白玉无暇的面庞,大滴大滴的泪不受控地从她微微潮红的面上滚落。

“洛襄,你这个大骗子!”

分明是一句娇嗔。百转千回的音调中却带着一丝勾人的缠绵。

洛襄呆住,霎时如五雷轰顶。

被她咬破的舌尖感到一丝轻微的刺痛,淡淡的血腥混着她给予的幽香,充盈口中。

这不是梦。

她的手爱怜地轻抚他明净光洁的面庞,无比真实的触感,一阵酥麻漫过他的全身。

“骗子,骗子……”她埋在他怀里,低声喃喃,字字清晰。

洛襄全然清醒过来,瞬时松开了揽着她腰的手,与她拉开距离,避开她的注视。

她凑了过来,仰起哭花了的小脸,像是风雨摧折的花骨朵,语调却甚是咄咄逼人:

“为什么你掩藏身份,连我都要瞒着?”

她日夜行军,擦破皮肉,没有掉一滴泪。被昭月诬陷囚禁,关入大牢,没有掉一滴泪。被李曜戳穿,差点又要被他制住,也始终没有掉一滴泪。

可此时在他面前,她却委屈极了,眼底发涩,泪水又盈了眶:

“我千里迢迢从乌兹赶来见你一面,你却一直在骗我……”

洛襄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身,压下了狂躁的心跳,恢复了冷静的神色。

他从戾英处得知,她为了来到高昌,吃了很多苦,甚至差点死在北匈刀下。

她对他一句也没有提起。

她柔韧又刚强。自认识她以来,他从未见过她在别人那里落过泪。

可一见到他,她总是落泪不止。

洛襄想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痕,袖中的手指蜷起,扣紧,始终没有动。

她抹了一把泪,双眸明澈中透着一丝狡黠,泪中含笑,道:

“我今日九死一生来见你,你还不肯说吗?你还要骗我到几时?”

他望着一身北匈军的装扮,柔嫩的掌心遍布被马缰勒破的红痕,臂上还有被箭矢擦伤的血迹,只觉心口处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紧得就快要崩裂开来。

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

算到她被昭氏关到高昌地牢,不必再守城,最为安全。

算到他请来的大梁援兵,那个大梁皇子忌惮她乌兹国主的身份,也会救出她。

算到她与大梁和北匈主帅都关系匪浅。他确信,无论是谁夺得高昌,她都能平安顺遂。

唯独没有算到,她会不顾生死地来前线找他。

只这一个念头,足以让他僵直的四肢百骸如受业火焚烧。

他已不能再逃避,必须要向她坦白。

塞外的夜风吹拂空寂的堡垒,卷起阵阵黄沙。封闭的墙角内,沙尘给一切蒙上了朦胧的光晕。

洛襄闭了闭眼,开口道:

“你来到高昌,是入了昭月的局。她想利用你控制我,进而控制佛门,将整个西域卷入战局。我不能让他们如愿。”

“于是,我和昭氏做了一个交易,以国师的身份为高昌守城。我以为你会自行离去……却不料个中如此之多波折,反倒害你泥足深陷。”

“这一局,从莎车就开始布下了。从明妃案到乌兹,他们经由戾英看到我的软肋。”

“而我的软肋,就是你……”

他倏然抬眸,定定直视着她,一字一字道:

“朝露,我对你生了爱欲之心。”

他连夜鏖战之后的声音略有喑哑,却极为平静,像是冰封的湖面,听不出一丝浮动的气息。

极尽庄重,极尽暗涩,恍若一个坦白罪行的囚徒。

“我几乎夜夜能梦见你,梦见与你……”

他的声音窒涩了一瞬,神情却依然肃穆而坦然,甚至带着一丝坚定不移的凛然气魄:

“我试过了,我断不了。”

佛说,爱欲断者,如四肢断。他哪怕四肢百骸尽毁,也断不了想要她的念头。

自莎车王寺伊始,他不止一次动过将她留在身边,藏在王寺的念头。

后来,从莎车一路护送她到乌兹,他克制着不去见她,默默相助她称王。却在她要嫁给他人的时候,不惜违背戒律,当场出现在她面前,甚至想过要将她劫走。

在高昌,昭月手段阴狠,用她胁迫于他,他只能换作国师的身份,生怕她待在他身边不走,生怕因他而陷入险境。却一再忍不住靠近,哪怕在她身边待一刻也是好的。

“是我之失,使得你被人利用,被迫卷入高昌这场阴诡之局,屡陷险境,生死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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