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229)

作者:余何适

既有轮回,便还有机缘。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可来世之事,究竟太过渺茫,如何期待,如何应证?

这枚承载一线机缘的绳结,可否缠缚住他和她的因缘?

长夜寂寂无声,庭院雪地中,一人端坐阶前,一人仰卧饮酒。

邹云有几分醉意,心中酸涩难耐,忽而将酒坛递过去,道:

“法师有憾,我亦有憾。与法师相交多年,却不曾共饮一坛酒,如何算得上为友?今夜便与我共饮罢。我邹云这半生,也算舍命陪君子了。”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空劫难得笑了笑,接过了酒坛。

浊酒入口,掀起一股烧喉般的涩然。

经年以来,色戒、杀戒已尽破,酒戒又有何妨。

……

后来一夜,后宫中素来幽暗如牢的明霞宫亮起过几点星火。

守夜的内侍睡眼惺忪,望见似有一团团黑影掠过,只一眨眼,黑影便已消散不见,如若幻觉。

无人会接近这座不是冷宫,却胜似冷宫的明霞宫。

里面的女子即便如何艳绝后宫,即便曾经如何受帝王宠爱,此时不过一苟延残喘,整日趴窗望星的废妃。

内侍熄灭了宫灯,打了个哈欠,又倚门睡了过去。

翌日。

久病初愈的姝妃洛朝露从奔驰的马车中醒来的时候,已是月落星沉,夜尽拂晓。

她从被风卷起的车帘朝外望去,她看到了梦一般的景象。

云霭茫茫之中,一道晨曦照下,九重宫阙,百里宫墙,已被她尽数抛诸脑后。

她怔忪了一路,也看了一路。中原的万丈红尘,她曾在诗书中读到过的,有一个人亲手教予她的,悉数在眼前如画卷般展开。

看尽城郭市井,田埂农作,再至青山浮云,江川碧水,最后望见熟悉的雪满群峦,千里冰原。

再往前,就是玉门关了。

洛朝露心跳得很快。待一行人因突如其来的大雪停下修整,她跳下马车,提起氅衣裙裾飞奔至雪地里,抬头四望。

漫天飞雪之中,一道同样雪白的身影立在远处的缓坡上,遥遥望向玉门关迤逦的城墙。

他背着她而立,融于雪天的袈裟被风鼓起,浩渺如烟尘。捻在手中的黑琉璃佛珠亦随风拂动,给他朦胧的身影勾了一层墨色的边。

天地一色,唯有他的身影,是唯一的光亮。

洛朝露的呼吸滞了一刻,没有迟疑,朝那道如梦似幻的身影狂奔而去。

风雪纷纷,吹动她的氅衣,一片一片落满她散开的乌发,颤动的眼睫。

“法师,是你送我出宫?我一个宫妃,这么出宫,真的没事吗?”

男人缓缓转身,他浓眉下的清润双眸映着天光雪色,比满目河山更为悠远浩大。

他微微俯身颔首,没有回答她的问,只是一字一句对她道:

“回到西域之后,你不再是大梁姝妃,只是洛氏朝露。”

朝露愣了片刻,望一眼身后正在整顿的军队,小心翼翼地问道:

“法师是会一道送我去吗?”

他摇了摇头,道:

“陛下派我前去西域,平定北匈之患。”

朝露喃喃道:

“法师又要去打仗了。打仗,很危险吧?法师定会平安归来的吧?”

他遥望风烟滚滚的玉门关,唇角噙着极淡的笑意,道: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尤未悔也。”

朝露点点头,忙道:

“我记得这句诗。是永远,永远不会后悔的意思。”

“你学得很快。我今后无法再教你了……”空劫闭了闭眼,低垂的眼帘中,映满她明艳的倒影,淡淡道,“明日到了玉门关前的雷音寺,自此别后,余生恐不得再见。”

语罢,他从满袖风雪之中取出一个淡红的绳结。递到她面前的时候,他骨节泛青的手指若有若无地在微微发颤。

“这是?”朝露接过来,头一回看到中原的绳结,好奇地打量上面繁复的结扣。

空劫定定地望着她,浓烈的眉眼万般柔和,轻声道:

“此去一别,山高水长,万望珍重。以此佛前开光的平安结相赠,遥祝姑娘,得偿所愿,无病无灾。”

朝露含笑应下,不明所以地与腰间环佩系于一道。

空劫垂眸,望着绳结在她腰际明艳的鸾带前轻轻拂动。

绾结成佩,生死相随。

小小的绳结,系满他这一生对她所有的心意。

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诺言,所有隐晦不可与人道的祈愿。

如此,便没有遗憾了。

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绳结的红覆在白雪中,一点点淡去,再淡去……

***

今生,高昌浮屠塔内。

洛朝露跪在香案前,望着同样的绳结,前世今生的画面在眼前交错,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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