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139)

作者:余何适

雷声隆隆,压抑的气息随之盖了下来。

黑暗中的静默,最是磨人。朝露忍不住走近一步,掠过一片蕉叶,看到他月色下的面庞泛着微微的苍白,衬得他的眸色极黑极浓。

许久,他道:

“你之前说的心悦之人,原来就是他?”

闻言,朝露微微一怔,终于吐出一口气来,心下稍舒。

他还不知道。

她顿时多了几分底气,反问道:

“男欢女爱,两情相悦,我又不是在王寺出家,为何需要持戒?”

洛襄眸光低垂,平复心中难以言喻的艰涩之感,冷静地问道:

“你到莎车不过一月,与他相识不过寥寥数日,如何生的情意?就算两情相悦,你彼时又为何说不能与他相守?”

朝露心头狂跳。她之前随口说的几句负气之言,他竟全部记得,如今反过来问她,严密得像是织网,要绊住她,推翻她一切说辞。

“我与他幼时便相识了。”朝露说谎,向来真假参半,此刻更是言之凿凿,道,“我原本是乌兹王女,与他自是门当户对。如今我逃出乌兹王庭,不再有王女的身份,他自是不能娶我了。”

天间一道白光闪过,一阵剧动的雷声过后,洛襄缓缓道:

“就算无媒无聘,你也要如此背着人与他夜会?”

他声音听不出嗔意,面上也毫无怒容,眸光淡漠中甚至泛着彻寒的冷意。

朝露迎上对面凛冽的目光。

他的轮廓,神清骨秀,浸在此刻皎白的月华中至高至冷,至清至疏,难以描摹,难以触碰。

朝露定定地看了片刻,便垂下头去,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撩了撩散开的长发,笑中有几分苦涩,轻声道:

“既做不了夫妻,做一回鸳鸯也是好的。”

又怕自己露出破绽,她开始一一历数道:

“戾英王子富可敌国,麾下有精兵良将,他相貌堂堂,尚未娶亲,连个侍妾都没有。有钱有权又专一,就算三哥在,也会觉得他是良配吧。”

洛襄静静听着,面无表情道:

“莎车边镇蒲城大寺,寺中大雄宝殿底下埋有金器千件,是我的私库之一。”

“另有一支流民军,受我供养。我日前已让邹云练兵,可从此作你亲军。”

洛襄手心在袖中攥了攥。本想晚点等备齐了再告诉她,不知为何在此时就脱口而出。

他稍顿了一顿,又道:

“之前许你之事,我没有忘。”

语罢,他敛袖离去,拂过身侧一树白蕊杏,落花纷纷,如雪如云。

只留朝露愣在原地,眼睫微微颤动。

她模模糊糊记得,困在那洞窟的时候,洛襄好似确实说起过,为她备下一支军队什么的。

当时她以为他不过是责怪她擅作主张去仙乐阁,结果身陷险境,却没想到,他从佛窟回到王寺这几日,一直在筹备,言出必践。

钱和兵,正是她现在需要的。

得来全不费工夫,朝露心中难掩雀跃,却又生出几分困惑。

洛襄的意思难道是,戾英有的,他也有吗?

他今夜一言一行如此古怪,倒像是在吃味?

朝露心中五味杂陈,回到房中,拿起一碗刚熬好的浓茶,望着乌黑的色泽许久,一饮而尽。

……

夜色犹深,月色胧明。

离开朝露的庭院后,洛襄在清寂的王寺独自绕行了一圈又一圈。回到佛塔之时,肩头身上已落满杏花,有如覆着浅雪。

堂前侍奉的小沙弥缘起已倚着门睡着,美梦犹酣。

洛襄脚步放轻,行至案牍后方一处隐秘的藏书架。他抬手,从数本厚厚的佛文经卷之中,抽出一卷夹在其中的绢帛,放置在案前,缓缓摊开。

是那一封他从乌兹王庭带回来的婚书。

案上错金博山炉的檀香一直未熄,薄薄的烟气散出香息,已是极淡,连带着婚书上的红纸金字都朦胧起来。

烛火幽幽,洛襄在暗中凝视着绢帛上被烟气掩去的字迹。

好似字迹淡去,就能不通其意。

他神思悠悠,不禁想到了那一日。

他要将这卷婚书交予她时,她决然拒婚的神色。

向他谈及她的心上人时,她眼中迸出的光亮。

断言心上人不会娶她时,她强颜欢笑的涩然。

当时,她原来只是不知道,她一直以来的心悦之人,就是她父王为她定下的未婚夫婿,莎车国的王子戾英。

戾英和她自小一起长大,情深意笃。即便数年不见,方才亦可以这般亲密无间,如同他少时见过的那些一对对的俗世恋人。

王子王女,天作之合。

谁能不说,本来阴差阳错,确是一桩天定的姻缘。

洛襄猛地一抬手,收拢了面前的绢帛握在掌中,沉闷一夜的胸口充溢着痛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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