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132)

作者:余何适

“弟子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师尊面露悲恸,朝他低声道:

“空劫,只要你说,是那妖女勾引你,诱使你破戒,便不必受刑。你闭门思过,之后还是佛子。”

面对众人或哀叹或嘲讽的注视,洛襄脑海中想起的,却是那位疯疯癫癫的师兄空法,还有那个名唤“茹仙儿”的女子。

师兄于他,有教养之行,恩重如山。师兄离去前,曾将她托付于他。

她以渎佛之名,死在狂热的信众棍棒之下,他赶到之时,却只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身体,师兄掩面救不得。那一幕自幼时起就一直烙刻在他心头。

绝不要再来一次了。

洛襄抬眸,声色端持,一字一句道:

“是我心悦于她,自愿破戒。”

“举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所有罪业,皆在弟子一人,与她无由。”

师尊失望,长老苛责,众僧惊惧。无数道声讨的视线像是利刃一般剖心断肠,不可置信地目睹神佛的堕落。

之后,五十刑杖,杖杖在身,筋脉尽碎,折了他一身傲骨。如此,算是偿还了佛门的养育之恩。

时维一月,风雪交加,寒意彻骨。洛襄身心一片轻松,终得自在。

他倒在雪地中,血泊漫开,莫名让他想起乌兹王庭那一夜泅染了他玉白袈裟的点滴落红。

待终于养好了伤,他不再是佛门中人,一步一步周游西域。

在大宛国助王军克制北匈之时,被赠予过她最爱的汗血宝马。路过于阗国,找到一块无瑕的血玉,在上面刻下她的闺名。在高昌国的金身佛像前,虔诚祈愿她此生平安无灾。

其间,总是听到路过的汉人行脚商时常说起汉地的习俗。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那么按照汉地的习俗,他和她应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了。

一个念头一旦种下,便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他辗转漂泊,历经艰险,终于踏上了乌兹的国土。

天山脚下,雪岭千里,银装素裹,十里红妆。那一日,正逢乌兹王女出嫁大梁。

镶金乘舆,垂丝帷幔,喜绸飘扬。由大梁皇帝亲军护送,极为郑重。高头骏马列阵,骈车并驾,仪仗繁冗,一派天家威严。

他立在万民之中,举头遥望送亲的队伍如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

王女高高坐在送亲的鸾座之上,一身赤红嫁衣,凤冠霞帔,手捧绢扇。

那一日,风也徐徐。错身之际,帷幕被吹开,露出她的笑靥,满溢着为人新妇的羞赧与喜悦。

他听到熟悉的娇声对侍奉的女官笑道:

“我的夫君是大梁的皇帝。我将来,也许能做皇后呢。”

刻着“朝露”二个汉字的血玉掉落在地,被滚过的四驾车辙碾作齑粉。细小的碎玉有如血迹,迤逦一路。

即便在梦中,他也在心底深知,这就是她的本来面貌,真实心意。

浮浮沉沉间,心口痛意汹涌,蔓延全身,急于要寻一个宣泄口。

再睁眼之时,身前的少女竟还未离去。为了迎合他,她还高高昂着头,纤长的雪颈向后仰去,青丝散开曳地,发髻上只剩一支孤零零的钗还在疾烈的风中摇摇欲坠。勾魂夺魄,媚而不自知。

这一梦,竟如此之久。

既然是梦,他为何还要克制,为何不能肆意撷取?待烈火燃烧殆尽,一切总会化为尘迹。

于是,他抓紧了那一瓣小小的嫣红,想要在掌中揉碎却又不忍。这是一道刺痛他的伤口,需得吮于口中反复厮磨,才勉强觉痛意稍减。

他忆及,她之前在乌兹王庭确实说起过,想要亲眼目睹大宛国的汗血宝马,于阗国的和田玉石,还有高昌国的千丈金佛。也曾满眼期许地说离开王庭后,要和他一道走遍西域,陪着他著书译经。

一贯的虚情假意。

他望着她已在怀中失了神,依旧不动声色,出离地冷静。

哪怕暖玉生香,尝到口中却只剩下苦涩。

“襄哥哥,你弄疼我了……”她嘤咛一声,面上红晕更艳,漾着水波的眸子泫然欲泪,好不可怜。明明吃了痛,一双藕臂还勾着他的颈不松手,只将朱唇绞得紧。

他伸手抵开她死死咬着的唇瓣,免得她破皮出血,想道一声“抱歉”,力道却分毫不减,口中淡淡令道:

“受着。”

闻言,她眉心微蹙,迷离的眼中有几分无措,眼尾晕开一丝薄红,会错了他的意,听话又委屈地衔住了她唇齿之间的手。

今日这梦境果然是荒唐至极。

可他仍是忍不住沉溺其中,头一回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了何为刻骨铭心。

漫雪之后的洞窟里,堆雪先凝作白霜,再冻结成冰。冰棱横生,挂在岩壁,一株株玉树琼枝,尾端还坠着水滴,颗颗晶莹剔透,时不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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