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摸着儿子的脸，这张脸三分像她，七分像刘邦。她唯一后悔的就是，处置戚姬之后，让盈儿看到了那个女人疯狂的惨状。

那个女人不是很喜欢跳翘袖折腰舞吗？

那就把她的手脚都砍断，看她怎么个扭法！

“是我不好，吓着盈儿了。”

未央宫外的雨下得好大，从窗户泼洒进来，溅湿了吕后的裙摆。她身上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只是回忆起戚姬死前的惨状，心里一阵阵在发寒。

是不是她作孽太多，所以报应在盈儿的身上吗？

要是她不把戚姬害得那么惨，是不是她的盈儿就会回来了。

她好恨啊，她的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皇后张嫣冒着大雨，很快也过来了。她今年十四岁，眉目如画，外头的大雨沾湿了她的鬓角，却衬得她如同出水芙蓉一样清丽无双。

可惜这朵本该是艳绝天下的花朵，却注定要早早枯萎。

“娘娘。”

张嫣对着吕后行了一礼，吕雉连眼尾都不看她。少女看到摆在正中央的皇帝灵柩，泪珠不断地涌了出来。

“舅舅这是怎么了？这么会这样啊？”少女带着哭腔，仿佛迷路的小孩一样，瘫坐在地上，皇后的仪态全无。

张嫣名义上是鲁元公主的女儿，实则是驸马张敖的小妾所出。她生得貌美，年幼时候被抱进宫时，先帝刘邦还夸过她一副好颜色。

吕后为了稳固亲女鲁元公主的地位，就让张嫣加进来当皇后。

所谓的亲上加亲。

吕后对她只有面子情，一直以来，都是皇帝舅舅在护着她。

虽无男女之情，但是没有舅舅，她在这尔虞我诈的后宫争斗里也活不下来。她在这汉宫里没有依靠，只有舅舅对她的笑容是真的，不像其他的人，都好似带着一张虚假的面具。

看着太后还不舍得跟皇帝分开，张嫣悄悄地退出去了。

外面的雨真大啊，她站在屋檐下，雨滴打在她的脸上。天上的云彩在哭，地上的人儿也在哭。

舅舅，你听到了吗？

我们都很想你啊。

……

刘盈听到了，他的魂体还在未央宫里站着。

他穿着天子的冕服，还是生前的模样，他的容貌像吕雉又像刘邦，那是一张年轻俊美的脸。他看见了母亲哭得失魂落魄，也看到了他的小皇后在落泪。

至于其他守灵的宗室和大臣，大概是在干嚎两嗓子吧？

刘盈低垂着眼，觉得自己活得有些讽刺。

圣人常说要守住本心，人性本善。

所以刘盈是个很善良的人。

他善良，可是他父亲骂他最不像自己，几番要改立太子。他善良，所以和弟弟同吃同住，可是转头刘如意就被吕后杀了。他善良，敬兄长刘肥于上座，结果刘肥差点被吕后毒死。

他善良，所以一路护着年幼的皇后，不忍心让她卷进去后宫的风波当中。

“也许，对于皇帝来说，善良就是最大的原罪吧。”

刘盈觉得他作为儿子，弟弟，兄长，皇帝等诸多身份中，他虽无功劳，但也算是对得起所有人了。

他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

他原本想要当个孝顺儿子，可是母亲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所有吕雉看不顺眼的人，都会被她一一清除。他劝过母亲不要如此暴虐，可是吕后指着儿子就骂。

“刘盈，你知道民间怎么说你这种人吗？”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呢！”

“你要是不乐意，别吃皇帝这碗饭啊！先帝那么多个儿子，我给你挣这碗饭，那是拼了老命的……”

母子俩的争执，就像是解不开的死结一样。吕雉有着她的人间真理，所有欺负过她的，都该报复回来。而刘盈也有着他的人间真理，做人要有一颗善心，别太计较。

谁也不能说谁的不对，可是母子俩的感情就在日日的争吵中，被消磨殆尽了。

刘盈反思自己，他这种人当皇帝是不是就是个错误。可是天大地大，他不当皇帝了，还能跟着娘去哪儿呢？

再过小时候父亲刘邦在外逃命，母亲和他相依为命的农家生活？

养尊处优了那么多年的皇帝，也觉得做不到啊。

“希望娘亲能好好过吧。”这是刘盈对亲娘的希望，“不过以娘的性子，肯定会再扶持一个小皇帝。”

一个听话的，不会像他一样不孝的皇帝。

“还有嫣儿。”

刘盈看到了走廊上的小姑娘，她的衣裳被雨打得半湿，肯定很冷吧。他想叫张嫣回去椒房殿歇一歇，可是这个倔强的小皇后肯定会留在这儿给他守灵的。

他唯一做得不好的身份，就是丈夫。

“朕最对不起的人，大概是嫣儿吧。朕娶了她进来，却害了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