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帝难养(81)
三年前的大年夜,他把于征和从流放途中救下,又将人秘密送回了老家。
可于征和的家人全数被陆果迫害而亡,他只剩下孤身一人,最后选择了回京,叶羁怀便给他在京郊置办了这样一处简易茅屋,平日里也会差人来照应。
于征和爱琴,也善琴,琴术与琴艺天下闻名。
这是当初叶羁怀来京城,第一件事便是去于府拜码头最关键的原因。
可是于征和不仅没收他为徒,还言语直接地指出,他若想做官,便不该弹琴。
上一世初入京城的叶羁怀听到这句话很受打击,也全然想不通于征和话里的意思。
然而后头的日子里,这位不肯收他为徒的倔强老头,却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一再向正泰帝举荐他。
当时他在京城锋芒正盛,几乎得罪了所有在朝大官。
若不是于征和的一力保举,就算他殿试中了状元,也一定避免不了被各层官吏藏匿,最后候不到一官半职,只能打道回苏州府的结局。
但是于征和一面坚决拒绝了收他为嫡系,却另一面亲手将他送上了大魏朝堂,亲手把他推进了这个帝国的权力漩涡中央。
那个时候的叶羁怀不懂于老的那句——“若想做官,便不该弹琴”。
可如今的他,却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懂得这句话。
可叶羁怀又多希望,他还是当初那个一丁点也不懂的愣头青。
他也不过一副血肉之躯。
被天下学子恨之入骨,被他亲手教出的学生们痛骂“狗官”,被他最想得到认可的人拒之门外——
他即便明白,这全是他自己的选择,即便早已下定决心不可回头。
然而,他可以不生气,可以不后悔,却做不到不伤心,不难过。
难听的话入了耳,漫天的恨意刺了心,难言的失望入了骨……
是个人,就会痛。
只不过,他就算痛,也不能喊罢了。
就这样静静地在溪边坐了不知多久。
叶羁怀的手指,还是抚上了琴弦。
就像一滴浓墨滴进了质厚的砚台。
一声低鸣沉痛的音律从琴弦之上拨开,传入风中,传进林里。
琴音一开始如一声愁闷的呐喊,慢慢化作了遥远的呼唤。
从开始的晨钟暮鼓,化作一丝微凉的夏风,轻轻吹开了那堆覆在历史高台之上,不被看见,也从未有人愿意触碰的厚积尘埃。
衣衫单薄的抚琴之人也仿佛化为一缕细风,融进了夜色。
可就在叶羁怀一曲弹毕之际,忽然,一件丝袍盖上了他背脊。
同时而来的,是一片带着他熟悉气味的温暖。
路石峋单膝跪地,给他义父披上袍子的同时,双手也从背后紧紧将他义父抱进了怀中。
他原本还带着怒意与不解。
可在听到他义父的琴音之后,刚才的所有情绪全然不见,只独独剩下了心疼。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他义父究竟想做什么。
他只想通了一件事。
今日他义父问那个大魏太子,虎为何能成为百兽之王?
他义父的答案,是因为强。
可他却不全然这样认为。
同样体型的牛羊为何甘为奴隶,细棍一般的花蛇却叫人害怕?
不单是因为强,更是因为想。
而如今,他也找到了想要变强的全部理由。
这三年来,因为有叶羁怀的全力庇护,他在大魏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还得以学了一身立足的本事。
或许曾经,路石峋觉得待在他义父身边就够了。然而现在,他迫切地想要变得足够强,足以保护他义父的强。
到那一日,他会将他义父的全部痛与忍,都化解在一个足以承载这一切的臂弯之中。
今夜是他僭越。他借披衣之机,偷偷将他在这世上最心悦之人揽进了怀里。
可来日,他要他的僭越即便正大光明,也无一人胆敢置喙!
从背后爬来的点滴温度,叫叶羁怀眉眼终是展开了。
旁人不叫他弹,他便不能弹了吗?
旁人还不想叫他继续做官,他便也要不做了吗?
他叶羁怀从来无惧人言,只要自身俯仰无愧于天地!
更何况,他竟还生出点私心。
就算所有人骂他恨他,嫌怨他如避蛇鼠虫蝇。
就算所有人不理解不接受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还有一个人可以从不在乎这些家国大义,只会为他在风里披上一件衣袍。
就算他的琴音从今往后再无法被任何人所听见,至少此刻,还有这个少年情愿跪坐听音,与他心意相通,还能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
叶羁怀指尖缓缓寻向了少年扣在他臂侧的手指,安抚地轻拍了两下。
路石峋的下颌随即顺着他义父后背,滑向那清瘦的肩骨,将头深深埋进了他义父颈窝里,轻轻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