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方(14)
“当然,遂之拿走就是。”
话未落地,许初已经三下两下翻到了想看的地方,不一会儿了然一笑,将书还给了他。
“‘医方第六’中有一句话我向来不解,左思右想了几年,总觉得扞格不通,怀疑其中有误字。今日见了元朗这个旧本才解开我的疑惑,我那本此处做个‘用’字,这本却是‘毋’。”
陆元朗接过一看,果然如此。许初摇头笑道:
“书贩抄手往往不懂医术,只是描摹字形而已。其它地方错了倒不要紧,这‘毋’字讹为了‘用’,含义就正相反,真按如此用药,可不知要怎么害人呢。”
陆元朗说到:“是啊,所以说看书宜究因,不宜持末。”
“正是如此!”
陆元朗按着许初品评的高低重新排架,把善本、孤本收在书函之中,列在架上,劣本拿下来堆在一处。两人渐渐隐没在琳琅的牙签之中。
这一天陆元朗正一个人下棋,许初进来请脉,看到他兼执黑白,自己和自己对弈得出神,便立在一旁悄然看了一会儿,等看懂了局势不禁莞尔。
“白子若是落在这里,黑子十步之内必然落败。元朗为何如此偏袒黑子呢?”
“如此,岂不是又要重新开始了。”陆元朗抬头一笑,笑意却并未抵达眼底,“遂之看来颇通棋理,陪我下一局如何?”
许初对面坐下,道:“实在粗疏得很,元朗可要让着我些。”
于是陆元朗将手中折扇放到一旁,二人将棋子都收进棋盒,许初执白,陆元朗执黑,重开一局。
陆元朗本来自恃棋艺之高,并没有万分投入,尤其看许初先据四道、缘边遮列,都是庸常的路子,更是没有在意,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闲闲而坐。
该白子了。陆元朗抬起头,拿过茶盏来慢饮,见许初正注视棋枰,右手在棋盒中轻摩着一粒棋子,投入得很。
白子落。
陆元朗收回视线,略一思索,布了一枚黑子。
——记得第一次见这人的时候,他宽袍缓袖,谦恭有礼,等到取下黑绸,那人微微抬眸,对上自己视线的是明净的双目,眸光流转,正如水意。果然眉目如画。
白子又落。
黑子亦落。
——那时陆元朗未免以貌取人,觉得他这样年轻,一身书卷气,本事想必不会牢靠。不意他不仅医术高超,医德亦佳,很有些过人之处。
白子又落。
黑子紧随。
——这人诊脉用药之时收放自如、精准果决,由不得人不信他。除此之外却是温温吞吞,即使笑的时候也会微颔了首,带着谦和,情致温雅。
白子落。
黑子……
诶?黑子怎么失了先机?陆元朗收神,连忙细玩局势。许初收了几枚死卒,悠悠然喝了两口茶,看着陆元朗在对面思忖。
后来他全神投入,这一局直又下了一个时辰。饶是他努力扭转颓势,最终还是堪堪落败。
“我输了。”陆元朗把将落未落的棋子放回棋盒,无奈笑道,笑意直漾到心底。
“承让承让。”
“遂之的棋艺当真‘粗疏得很。’你可是全庄上下唯一击败过我的人。”陆元朗抿了口茶,仍是止不住笑容。
许初愣了一愣,旋即莞尔道:“我的棋是师父教的,从来没有赢过他老人家。可不是当真‘粗疏得很’呢。我看贵庄中未必没有高手,只是他们比我更知礼罢了。”
陆元朗大笑:“看来是我眼界不弘,把‘粗疏’的标准定得低了。看来逸翁必是高手,才能教出遂之这样三尺之局中的大将来。”
“师父是非常喜欢下棋的,每逢雨雪风沙无法出门,就拉着我在屋中对弈。下完了还不算,要一步一步地叫我知道胜负之机,对照着棋谱讲解。他老人家自己也曾做了几卷棋说,想来想去,终是不愿彰显,便毁掉了。”
许初想到师父临终情状,不免黯然。陆元朗淡淡道:“可惜无缘拜读了。”
“师父他啊,什么都不肯留下。世间一直有这样的传言,说他并非确有其人。可是日升月落、寒来暑往,这些年的日子仍旧历历在目。”
“逸翁与你情同父子,谊兼师友,只要你还记得他,他必不会隐没于世的。”陆元朗见许初心绪低落,连忙宽解,“这一局我输得心有不甘,遂之若是无事,再陪我下一局可好?”
两人四手,将棋子重新归盒,这次让陆元朗先手。
这一局直下了三个时辰,连饭也误了,到了掌灯之时还没结束。许初左思右想,布了一阵,赢了陆元朗一子。
陆元朗看出败局已定,投子认输,缓缓摇头道:
“怎么这么晚了?我还没尽兴。遂之每每压我几子,又让我两手,待我占了先机便围合,下风久了又布散,让我欲罢不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