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美(94)
可寿诞过后师雁行一度没动作,老太太被迫回归以前的饮食,正是那“由俭入奢易,由奢返简难”,竟一度绝望。
如今再尝到甜味,如何舍得下?
其实师雁行正月十六就到了县城,先找了客栈住下,然后在周开的协调下与上一任店主交割,后面又各种忙活,直到开店。
之前在村子里那段时间不提,光从正月十六到今天正月二十七,中间就足足有十多天空档,只要师雁行想,完全能挤出时间来送菜。
而她之所以没急着来这边刷印象分,也是反复掂量后的决定。
在这个阶级明显割裂的时代,跟官员打交道必须掌握好度。
其实真要说起来,反倒比现代社会简单,至少他们公然流露出“我就是高人一等,就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不必伪装亲和力和接地气,倒是省了不少流程。
而就是因为这种高人一等,他们有自己的所谓尊贵和体面,如果你太着急贴上去,吃相就太难看了,反而容易惹人厌弃。
这样冷却一个来月,等估摸着孙良才差不多该把自己忘了,再登门,显得不是那么刻意,又能及时帮忙“找回记忆”,反而印象深刻。
第二天,师雁行来送了各色青菜和豆腐皮、腐竹等凉拌的杂和菜,孙母吃了,十分喜悦,“这个辣辣的,很有些滋味。”
第三天是酸菜鱼。
怕孙母有了岁数,肠胃受不得刺激,师雁行只加了一丁点儿泡椒尖儿,只略作调味便罢。
老小孩,老小孩,人上了年纪便是这样,又好奇,又馋,也爱味道浓烈的。
孙母对这酸菜鱼爱到骨子里,光鱼肉合着酸菜就吃了大半碗,惊得孙良才够呛,生怕她夜里胃酸,连忙止住了。
送菜这事儿,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也不能停。
就算孙良才想刹车,却愕然发现自家老娘三不五时就故作不经意地问:“今儿那师家丫头送了啥?”
第四日是代糖做的糖醋小排,第五日……
吃的回数多了,老太太也念师雁行的好,就打发人叫她进来说话,又骂门子。
“可怜见的,大冷天巴巴儿送来,你们这起子人也是没眼色,瞧她小孩子家家的便轻狂起来,也不知道叫进来给杯热茶吃!”
没主子的吩咐,谁敢随便请人进去吃茶?
师雁行就笑,“瞧您老说的,说句不怕您恼的话,我只是觉得与你投缘,自己又没个祖母在家里,这才想着孝敬,偏又拮据,也没什么好东西,怕您老笑话哩,这才送下就跑,可不干他们的事。”
下头的仆从虽无官无职,但日常传递消息最灵通不过,师雁行自然不愿意波及他们,正好顺势卖个好。
顿了顿又道:“到底是老爷夫人治家有方,外头的门子都极和气的,若是一般人家,哪儿有我说话的地儿呢?”
对付这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夸她不如夸儿孙。
果不其然,孙母听了,更欢喜十倍。
“就是这样才好,我常同他说呢,儿啊,别看你如今做了官,可到底是乡间出来的,可不许纵得下头的人狗仗人势没眼色,给乡亲们知道了,戳脊梁骨呢!”
师雁行认真听了,夸得越发真诚。
“这就是您老教导有方呢!寻常人再没有这样的见识的。”
一老一少说得很是顺畅,一时连秦夫人都靠了后。
她侍奉多年,如今儿女俱全,也不求在婆母跟前争宠,正好趁这个空在旁边偷个懒,歇一歇。
别看家里人口不多,可迎来送往样样不少,一日下来,她也是累得够呛。
得知师雁行竟又被老太太叫去说话,孙良才后知后觉有点怕。
他觉得自己好像中计了,但偏偏师雁行又没求过任何事,只说跟老太太投缘,又想报恩。
秦夫人却觉得这样挺好。
不过一天一盘菜而已,便是其他官员家里,不也常有底下的人孝敬各色东西么?谁说什么来着!
还是说偏咱们家不成?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凭什么?
而且因为多了这盘菜,她也不必每天再钻心挠肺地琢磨吃什么,生怕婆母受委屈。如今没了这块心病,秦夫人都觉得年轻许多,日子也有滋味了!
且老太太的食欲明显起来了,饭用得多了,觉睡得也好,前儿大夫来例行诊脉,还说这些日子保养得极好,脉象强劲,都长肉了呢!
这在消渴症病人身上是极其罕见的。
男人们整日不在后宅,公婆的身体状况直接与媳妇的孝敬程度挂钩,连上官都要过问的!
如今孙母日益好转,外头的人只会说秦夫人侍奉有道,堪为表率。
官场上的事秦夫人不管,哪怕就冲这个,她也领师雁行的情!
孙良才闻言摇头,“妇人之见,殊不知不要钱的才是最贵的,那丫头的心计不能以常人揣度。如今有求于我倒也罢了,怕只怕现在不说,以后来个大的。”
秦夫人梳头的手一顿,难得笑道:“依我说,你也忒多心了些,小心得也忒过了。她再如何有心计城府,也不过是个毛丫头,今年才十三吧?总不能成了精。老爷你当官儿也有几年,难不成还斗不过她,竟成了笑话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凡师家男人还在,那丫头何至于这样四处奔波?
就算有心眼儿,只怕也是逼出来的。不然留下孤儿寡母几个,长得又好,早被外头的人生吞活剥了!
秦夫人容色平平,平时日子又紧吧,故而总是本能地愁眉苦脸,孙良才待她也无过多情分。
谁知这些日子过得舒心,也跟着婆婆混了好菜吃,竟养出几分气色,如今灯下一笑,竟有三分动人颜色,把个孙良才都看住了。
孙良才心头微动,往前蹭了两步,倒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谨慎。
“贤妻说的是。”
话一出口,秦夫人怔住,旋即面上绯红,下意识啐了口,“呸,多大年纪了,说什么疯话!”
这样的话,她都多少年没听过了。
秦夫人何曾有过这般娇羞模样,反倒令孙良才来了趣儿,越加调笑起来,“这哪里是疯话,这些年我在外面奔忙,家中里里外外全仰仗夫人一手操持,我岂是那等不晓得好歹的混账?平时虽不说,可都在心里记着呢。”
说到最后,也动了几分真情。
他虽有两个妾,当日却也不是自己开口提的,只觉得妻子说了,他就顺势应了,反正不吃亏。
可这些年下来,内忧外患心力憔悴,也实在没有多少心思哄小妾玩,故而基本上还都是待在秦夫人这边,这番话说得倒也不假。
秦夫人一听,顿时红了眼眶,一时万般感慨,心中便是风起云涌,又是酸涩又是喜悦。
只她不是那等会与丈夫哭诉的柔弱女子,感慨片刻便收住,又对孙良才道:“都是一家人,谈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咱们夫妻便掏心窝子说几句。”
孙良才点头,“你说。”
秦夫人朝老太太屋里努努嘴儿,“也不是我咒婆婆,实在是她老人家到了这个寿数,又有这个要命的病,还能有多少年呢?以前她老人家吃了许多苦,如今你也熬出来,难得有个欢喜的事,何不叫她老人家也受用受用?
我也见过那位师姑娘,冷眼瞧着,虽是心眼儿太多了些,可眸正神清,举止有度,不似那等轻狂之辈。
她每日送菜,不求见你,也不求见我,又不打着咱们家的幌子在外头兴风作浪,实在省心。
或许有所图,或许没有,可如今既然没开口,又说是单独孝敬婆婆的,咱们也不便回绝。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来日有所求,相公你何不听听再说?若真是那犯忌讳的,不帮也就罢了,她们孤儿寡母的,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能翻起什么浪来?”
孙良才都仔仔细细听了,最后长叹一声,拉着秦夫人的手感慨道:“难怪世人都说妻贤夫祸少,听夫人这一席话,更胜过读十年书啊!就照你的意思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