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美(318)
一时又安慰自己,被抓到把柄的都是下面的官员,未必有直接证据表明是他们爷俩指使的。
一时又暗骂那些家伙太过贪得无厌,恨不得每年自己扣留二百万,却只交给他们爷俩一百万!
若非如此,但凡他们收敛些,何至于闹到今日这般田地!
还是无用!
连几个钦差都搞不定,若是大手笔收买了,或是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弄死……
“张阁老,”庆贞帝看向一直没出声的张心,“人家都告到你头上啦,就没话说?”
张心满是老年斑的面皮微微动了下,波澜不惊道:“清者自清,老臣无话可说。”
“好!”庆贞帝突然抬高声音,笑道,“朕最喜欢的就是你们问心无愧的样子!”
说罢,话锋陡然一转,“来啊,自即日起,着三法司会审,硕亲王、御史台协同办理,朕就要一个水落石出!”
他站起身来,抖了抖满是金绣的龙袍,目光缓缓扫过下面一干文武官员。
“若百姓诬告,诛九族;若官员知法犯法,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稍后退朝,众大臣三三两两散开,张心和张芳父子俩再也没了往日被众星捧月的待遇。
张芳暗自咬牙,过去低声道:“爹。”
张心掀了掀眼皮,嗯了声,扶着他的胳膊,颤巍巍转身往外走。
大约是年纪大了,他走得很慢。
近来天气不佳,外头阴沉沉的,爷俩慢吞吞挪到宫门口,张心拍拍儿子的手臂,张芳立刻停下,“爹,怎么了?”
“看看天。”张心喘了几口气,微微眯起眼睛,仰头看着。
看什么?
张芳也跟着抬头看天,却见整片穹窿都是雾沉沉灰突突的,既无日照也无暇光,甚至连片像模像样的云都瞧不见。
张芳又看父亲,却见他嘴角含笑,似满足,似遗憾。
他不敢打扰,就这么站在原地陪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心才意犹未尽收回视线,又慢吞吞往外挪,“老了,想家了。”
张芳莫名有些心慌,当即笑道:“您老为江山社稷忙了一辈子,要儿子说,也该歇歇了,不如急流勇退……”
张心一个眼神过来,他就说不下去了。
事到如今,能不能退,怎么退,已由不得他们做主了!
宫门外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爷俩一路无话,回了家,又命人搬了几个火盆进来。
张心年事已高,气血两虚,今年越发怕冷了。
张芳亲自捧了安神茶上来,伺候着张心吃了半盏,去他对面坐下,闷声道:“您这些年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当真不念旧情。”
前头炭盆噼啪燃烧,张心身上却还盖着一张大虎皮。
外间有家养的小戏子吹拉弹唱,声音穿梁过院,飘飘荡荡,啥事清幽。
“你说这话就是不长进,”张心拧着眉头骂道,“为朝廷办事,为陛下办事是臣子的本分,哪里能说是功劳苦劳?”
张芳压根儿听不进去,嘟囔半日,越说越气,又见下朝这么久了,竟一个来探望的也没有,不由恼火起来,冲外头喊道:“闭门谢客,若有人来,一概不见!”
“是!”
管事的应了声,小跑着去了。
张芳还没坐下,却听张心低低地笑起来。
“树倒猢狲散,这会儿谁还来呢?你也是瞎操心。”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能保住一个是一个吧,扎堆儿往上凑做什么呢?
张芳闻言,用力往桌上拍了一把,“都是些狼心狗肺,以往咱们好的时候,恨不得大半夜在外头熬着,做什么程门立雪的样子。如今略有点风吹草动,就门可罗雀……”
旁人不说,父亲那几位弟子,平时跟自己称兄道弟,亲热得不得了,恨不得日日过来侍奉,如今又怎么样了呢?
可转念一想,他们也在被参奏之列,只怕也是泥菩萨过江,况且已经有几个因为证据太过确凿,被捉拿下狱,便又惶恐起来。
“父亲,”张芳忽然有些怕,拖着凳子凑到张心身前,“这次陛下果然要动真格的了么?”
以前那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陛下一直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今父亲这把年纪,他怎么忍心!
张心看了他一眼,非常用力地,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气来。
“我以前说什么来着?愿赌服输,入了这个圈儿……来吧,都来吧……”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成败得失,只在一念之间。他张心一生风光荣辱,皆是陛下所赐,陛下既然能给,也就能随时收回。
若他觉得自己还有用,自然谁都告不倒;
若他厌倦了,都不用谁特意告,随便有个人过来一戳,自己也就倒了。
在今天之前,他还在赌,赌陛下念旧情,愿意给他留点颜面。
可冯田被架出去那一瞬间,张心就明白了,若论狠心,还当数龙椅上的那位。
这么多年来,他确实做了不少事,可弄来的钱财,也并非全进了私囊。
现在回想起来,张心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都说以史为鉴,曾经他看那些前车之鉴,总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会是个例外。
可如今看来,都一样。
张芳听得心惊胆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您怎能说这样丧气话!您为朝廷操劳这么多年,背了多少骂名!若没了您……”
尚未可知?糊涂!
现在最要紧的,是看清究竟谁是猎人,谁是鹿。
张心曾是猎人,也曾以为自己会永远是猎人。
可就像太阳会东升西落,万物花谢花开,哪儿有什么永远?
张心就看了他一眼,竟然笑了。
“这么多年了,多大人了,怎么还看不明白?这天下没了谁都不要紧,我?我算什么!”
什么百姓,什么朝臣,都只是工具。
用完了,自然也就该丢了。
其实他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一直不想承认,心存侥幸,想自己会不会是例外。
张心忽然打了个哆嗦,觉得有些冷。
张芳见了,忙将虎皮往上拉了拉,又把火盆往前挪了挪。
张心闭上眼睛眯了会儿。
屋里静得吓人,张芳甚至把呼吸都努力放缓了,一时间,只能听见外头隐约的呼啸的北风。
“快过年啦。”张心半闭着眼睛叹了句,想了会儿,对儿子招招手,“赶明儿你替我上个折子,人老啦,不中用了,旧病复发,且在家养几日。若他们有什么要问的,只管来。”
“爹!”张芳的声音都带了颤,说不清是怕还是气。
到了这个时候,只怕父亲前脚上了折子,后脚陛下就准了。
若没有权力在手,岂不任人宰割?
他才要说话,外头却有人来传话,当即起身去了外间,低声问道:“又怎么了?”
管家亲自过来回话,先往里间瞅了眼才压低声音道:“外头来了卫队,把咱家这条街都围了。”
这就要软禁了么?张芳心头一惊,咬牙切齿骂了一句,过了会儿才摆摆手,“你去吧。”
“陛下下手了?”他才进去,里头张心就语气平静的来了句。
张芳张了张嘴,知道瞒不过,只好去他跟前道:“也未必是,毕竟嚷出来三司会审的名头,总得做点什么给外头的刁民看。”
张心呵呵几声,没多说。
“爹,都这样了,您告病的折子还递吗?”
“递!”张心毫不犹豫道,“明儿一早就递。”
他手上经的事儿太多,如今看来,恐怕这道坎儿是迈不过去了。
他这辈子,什么都有了,纵然此时撒手西去,也没什么不知足的。
唯独一个儿子放不下……
但愿陛下看了折子,能顾念这么多年自己操劳的份儿上,给张家留点血脉。
见父亲闭了眼,半天不言语,张芳站起身来,缓缓退出去。
“对了,”张心突然来了句,“那个李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