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52)
月明星稀的临京深夜,一只白鸽扑棱棱从碧瓦朱墙的层层宫殿里飞出,停在长公主府的浔光院内。
霍弋一早就看见了鸽子,命人抓来取了它腿上的纸条,对照着《楞严经》将纸条上的内容重新写出来:陆明时沈元思夜探六部册库取宣成十二年两淮铁矿册与北郡兵器供给册。
看见陆明时这个名字,霍弋微微皱眉,将纸条上的内容默念了几遍,然后用火折子引燃,扔在脚边铜盆里。
“杜风。”
守在门外的干练侍卫推门进来,对霍弋一颔首,“少君有何吩咐?”
“去查宣成十二年北十四郡都出过什么事,”霍弋屈指点额想了一会儿,“尤其是天煌郡。”
“是。”
杜风领命即走,在长公主府门前碰见萧漪澜驭马而归,她穿着一身赭红色的骑射服,三千青丝以东海琉璃玉冠高束成马尾,挺拔热烈,贵不可及,如仙人降。杜风忙退到一旁行礼,萧漪澜看见他,随口问道:“霍弋又给你派活了?”
“少君吩咐,定当尽心。”
萧漪澜一乐,“知道了,快去吧。霍弋可在府中?”
杜风道:“仆离开时尚在浔光院。”
萧漪澜“嗯”了一声,驭马进了府门。
霍弋早早听见了萧漪澜的马隔着院子嘶鸣,在她入门前就清洗好茶盏,沏好一杯冷茶搁在她的位置上。夏天跑了一上午马,萧漪澜确实又渴又燥,尚未落座先端茶盏,三两口喝完,又示意霍弋续上。
“急茶伤脾,您先歇会儿吧。”霍弋唤了人来掌扇,绢花团扇浸过沉水香,隔着冰盆将凉风送到萧漪澜面前,不急不缓,徐徐生香。
萧漪澜笑望着他,说道:“你比我还会享受,我在大兴隆寺虽是贵客尊位,夏夜天热,也只能搬了折榻到园中乘凉,着一二人打扇驱蚊而已。你这屋里倒好,连地板都是凉丝丝的。”
“殿下喜欢吗?”霍弋将萧漪澜面前的茶盏撤掉,换上一杯温热的白水。
“口腹起居,人之所欲,没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喜欢起来觉得心中有愧。”萧漪澜说道:“我自西域归京的路上,见过不少被挡在玉门关外的流民,汉水断流了将近两年,他们田地抛荒,饿得面黄肌瘦,路上看见只老鼠也要拼命抓,抓住了就往嘴里送,怕晚一步就会被别人抢走。”
霍弋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开口,仍静静听着萧漪澜讲话。
“京中制冰,要凿十米深的地窖,窖壁以青石铺满,隔一米,再立一层青石墙壁,以隔绝土气和地温,青石要整块,以减少冰中水分流失。数九寒天的时候,派人到鹿水中央取三尺之下的冰,最为干净,派车马拉到地窖里,再以青石、岩土、茅草层层封存,待夏季取出。炎夏一盆冰所耗人力物力,足以令三口之家的中农宽裕地过上一年。京外尚有饿殍,京中却如此糜费,望之,我身在其中,于心不安。”萧漪澜微微叹了口气道。
霍弋温声说道:“夏冰冬炭,春果秋花,乃至宫城里的一盘菜肴、一个摆件,都抵得上京外数口之家一年的收成。今上喜龙泉印泥,需征千顷沃池,抽万斤藕丝,并命熟工劳作一个月才能做成一两。又好细食,一碗鱼汤要取千条雄鲤鱼垂命涎汁,一道‘锦中春’要拔两千只鹂鸟的舌头,如此小物,所劳民力、所耗民财,又能抵得上冰室之糜。就连殿下您礼佛所用的阿伽檀香,也是寸香寸金。”
萧漪澜沉默了许久。她十七岁离京去西域时,大周国力仍盛,京中风气却未如此奢靡,她缓缓说道:“本宫亦有罪,明日本宫便整顿公主府,糜费之项,悉数取缔。”
“就算您将长公主府都拆了,也不过杯水车薪,何况陛下对您恩宠正盛,凡有所赏,必然贵重。譬如这冰,便是昨日宫中新赏下来一万斤,您舍不得用,也是便宜了府中奴才。”霍弋指着冰盆说道。
萧漪澜颇有些不赞同,“便是杯水车薪,也好过沆瀣一气。”
霍弋说道:“倘百姓安乐,当权者一餐斗米、日夜销金也不为罪;倘野有饿殍,当权者麻衣赤足、吃糠咽菜也无济于事,不过是在百姓面前做做样子。殿下以为呢?”
“望之说的有理。”萧漪澜点点头,“本宫罪不在用冰盆、燃阿迦檀香,本宫罪在未能使百姓安居,万民同享一乐。”
霍弋温声道:“倒也说不上是罪,您毕竟未居其位,难谋其事。”
“皇兄身边言官争臣者众,竟没有一人能像望之劝我这般,向天子进言吗?”
“曾经的左都御史洪黎曾写折子指责过陛下,后来被寻了个错处,调任到岭南去了,”霍弋眼底隐有嘲讽,“殿下,君明臣清,君浑臣浊,古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