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40)
霍弋一直留在临京为萧漪澜打理产业,去年年底她传信说今年归京,霍弋从那时就开始着人整修公主府。将府中老旧又格局失衡的楼阁屋舍拆掉,新建起一座五层高的藏书阁,名拂云书阁,以半开放的回廊与书房和佛祠相连,供长公主御览佛经之便。又在湖畔高起摘星阁,说是阁,其气派与宏丽称为塔也不为过。摘星阁上四面镂空,以数人环抱的大红木为四角天柱撑起,站在阁上,能俯瞰临京繁华,张袖揽天水之风。
公主府里服侍的下人也由紫苏重新调整或选拔,她亲自培训了两个月,教她们如何沏茶、焚香、研墨、理经、收整床铺、服侍洗漱、保养华衣玉宝等。
所以萧漪澜回到公主府的时候,所有人都已准备就绪,一切都极称她的心意。她入宫觐见宣成帝时已用过午膳,只是吃得没什么胃口,紫苏命人备了一桌菜,萧漪澜吃了几口,又用了碗薏仁甜粥,这才觉得胃里舒坦了许多。
她换下华衣,卸了浓妆,换上一身天水青的素纱禅衣,乌发未梳髻,以一根沉乌木的簪子松松挽着。她靠在金丝软榻上,一边半阖着眼休息,一边听紫苏说话,半晌望了眼窗外的天色,问紫苏:“霍弋呢?”
紫苏道:“少君午时回府,现下应该还在浔光院。”
“叫他来见我。”萧漪澜闭着眼睛道。
紫苏顿了顿,“少君吩咐过,让您今日先好好休息,万事明日再说。”
“他是少君,我是主君,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萧漪澜睁开眼,“去传。”
紫苏应了声“是”,忙差人去通禀。
萧漪澜随手拿起本诗集歪在榻上看,翻了五六页后,屏风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木轮轱辘声,她放下书瞥了一眼,隐约望见屏风外一个半人高的身影。
“殿下。”
萧漪澜这才从榻上起身,理了理衣服,道:“进来吧。”
房中侍女皆退到屋外,霍弋摇着轮椅转过屏风,便见一身青纱禅衣的萧漪澜望过来。
霍弋入长公主府已有十年,然而真正伴在她身边的时间却并不长。更多的时候,是萧漪澜在大兴隆寺,他留在临京这座空荡荡的长公主府,为她打理产业、培植势力、留心朝堂,待有所成就,才能写一封信,细细与她诉说临京诸事。
所以对萧漪澜此人,他还没有熟络到见之如常的地步,只望了眼她未着粉黛的面容,便默默垂下了眼皮。
萧漪澜等了半天未等得他一言,站得有些累了,便走到茶几前坐下,伸手取过茶勺,又望了他一眼,“你哑了,也瞎了,要本宫亲自为你沏茶吗?”
霍弋摇着轮椅行到小几边,从萧漪澜手里接过沏茶的器什,“臣来吧。”
萧漪澜便交给他,姿态松弛地曲肘撑额,慢慢揉按着额头。
“殿下若是乏了,不妨先小憩一会儿,”霍弋看着她道,“我在旁边守着。”
萧漪澜头也不抬,“不必。”
“那我给您按一按吧。”
这次萧漪澜没拒绝,“嗯”了一声。
霍弋将沏好的茶递到萧漪澜面前,转着轮椅绕到她身后,萧漪澜席地跽坐,头刚好到他胸口的位置,霍弋的手指轻轻按在她额间,沿着她的百会穴、神庭穴转了几圈,又沿着她的眉骨,轻轻按到太阳穴。
纵使刚捧过热茶,他的手指也透着凉意,这是气血不足、元气有伤所致。萧漪澜闭着眼,神思散漫,想起初见霍弋的时候,他双膝被剜,遍体鳞伤,血淋淋地爬到她脚边的样子。
他说,殿下只需一言便可救臣,臣当以残命为君驱驰。
所以这些年,霍弋一直拼命向自己证明他有大用,证明自己当时救他回府的买卖不亏。但萧漪澜想,只有她自己清楚,当时救下霍弋并非是图他所言的虚无缥缈的报答,而是见他即使疼得浑身发抖,挡在她面前逼她相救时,那双十指如玉的手沾满了污浊,想要抓住她这根救命稻草,却又极力克制着,未让血污沾染她半寸衣角。
“殿下,茶凉了。”
霍弋低声唤萧漪澜,萧漪澜未应,这才发现她微微向后靠在自己怀里睡着了。
霍弋慢慢松开手,轻轻向后仰着身体,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他望了眼窗外的天色,估摸着已是酉初,果然,没一会儿紫苏便走了进来,本是要来点灯,见此情形不敢出声,正要退下,霍弋轻轻敲了敲小几,以目示意她将小榻上的薄毯拿过来。
霍弋为她披上薄毯,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休息。窗外暮色渐起,室内也逐渐变得昏暗,安静得只能听见萧漪澜平静的呼吸声。霍弋的怀里很快盈满了她身上的味道,是一种常在他梦里出现的,别致而悠远的冷香,不甜,不腻,薄香近苦,闻得久了,却又能从中抿出极致的浓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