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10)
“我自考中进士后戎马数载,于经义文章方面没什么长进,虽经老师指点,续写时也常感自己笔力之浅弱,此书示世后,必会有才学之士指出后两卷有不如前文之感……”陆明时自嘲地笑了笑,“可我为你续作之事不方便被别人知道,一来,你一闺阁女子,我不能污了你的名声,二来,我在士林中也颇有骂名,总不好给你抹黑,所以这狗尾续貂的恶名,只能委屈你担待受着了。”
孟如韫从树上跳下来,静静站在他身后,听得心里怪难受的,仿佛有温热的东西在身体里流动,灼烫得她心里一片苦涩。
陆明时的声音低了下去,仿若化作绵绵雨丝,“完成这件事,我与这世间,与过往,再无一丝一毫的牵连,唯有大周的担子压在我身上……矜矜,你生前无依无靠,是不是也活得很寂寞?”
他大概是太累,竟将额头靠在她的碑上睡着了。仲春的雨不大,却仍是带着寒气,拂落在他脸上,凝成白雾如霜,洗得他长睫如羽,薄唇含朱。飘落的桃花也簌簌往他身上落,很快为他披上一层绯色的薄衫。他睡得那么安静,仿佛再也不会醒来似的,要与此处清净的花林融为一体。
纵然明白自己无法触碰,孟如韫仍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扯着自己入棺时穿在身上的素色长裙宽袖,想为他遮一遮这冷雨。
午时三刻,山上道观再次撞钟,钟声清越,袅袅传到这边来。
陆明时倏然睁眼,先是怔愣,继而警惕,
“你是何人?”
孟如韫猛地回头,没看见有人,又猛地把头转回来,感到自己心跳得剧烈。
“你是问……我吗?”
孟如韫颤颤巍巍地拿手指着自己。
“这里还有别人吗?”陆明时皱眉。
孟如韫浑身都在颤抖,一个她妄想了近十年的念头死灰复燃。她的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你真的能看见我?你真的能……”
“我又没瞎——”陆明时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很离谱的猜测,“你是——”
方圆十里早已被他买下圈成私产,派了家仆守门巡逻,即使是霍弋,也要得他允许才能进来,万不可能凭空冒出一个陌生女郎。
那女郎忽然扑落在他身上,拽着他的袖子浑身发抖,“我是孟如韫,我是矜矜啊!”
矜矜。
陆明时蓦然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的眉眼,与陆明时记忆中的孟夫人有几分相似。
矜矜,真的是矜矜。
他下意识抓紧她,却忽然惊觉她轻盈得不正常,落进他怀里时,轻飘飘的,像沾雨而落的一团柳絮。
“陆明时,谢谢你……谢谢你救我出执念。”孟如韫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消散,变得轻盈、虚弱,她紧紧抓着陆明时的手,飞快地想要在千言万语中理一个头绪出来,望着他又惊又喜的神情,心里却越理越乱。
来不及了,不可贪恋。
“我将无憾而去,这大好河山与人间热闹,陆明时,求你替我多看一眼,多体会一些,”一阵风吹来,孟如韫觉得自己正从他怀里弥散,声音也变得孱弱,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朝他喊道:“你要兴高采烈活一辈子,每年清明来说给我听!”
陆明时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消失,头顶的桃花树倏然摇落一地花瓣,飘在他掌心,仿若她刚刚衣角的余韵。
“我知道了,”陆明时眼眶通红地望着自己的掌心,许久长叹了一声,“我知道了,矜矜。”
那日下山时,属下见陆明时神思不定,斟酌着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山上时,做了一个梦。”陆明时回头望了一眼,脸上竟然似有笑意。
属下见他似乎心情不错,旧事重提道:“您那封辞官的折子……”
“往宫里送了吗?”
“还没。”
陆明时嗯了一声,半晌突然道:“别送了,烧了吧。”
属下一愣,喜笑颜开地应下,“好嘞!马上去烧!
第4章 临京
孟如韫死后在世间蹉跎了十年,终于等到破除执念,清净归去。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变得越来越轻,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正从这世间干干净净地离开。
忽然一阵猛烈的颠簸,她感觉到身体重重一坠,像撞在什么东西上,意识也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又一阵颠簸后,孟如韫睁开了眼。
入眼是枣木黄的车厢壁,她正蜷卧在一驾逼仄的马车里,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驶得飞快,颠得车厢里的杂物四处乱滚,刚刚她正是撞在了放书的木箱子上疼醒过来的。
车厢外传来青鸽清亮的骂声:“你个破烂小道士到底会不会驭车啊!我家姑娘可还病着呢,你这么颠谁受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