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97)

作者:乌鞘

何孟春看他虽然人被旅途山路折磨得不似传言描述那般萧萧肃肃俊逸非凡,但话却好听至极,心中一阵舒适,只教众人快去准备接风,好让卓思衡回事先准备好的通判府邸沐浴休息。

自内衙出来,卓思衡还不忘拎着自己路上一直背着的筐,里面还有吃剩的干粮和水,以及路上所遇乡亲送得一些土产。慈衡已按照他吩咐先去通判府宅收拾先过来的行装,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陈榕却低着头。

陈榕不爱言语,但可能这件事让他实在迷惑,于是难得的率先开了口:“大人,你为何要对这些人如此礼让,他们是你的下官,却唐突询问你的选择,这是不该的事。”在他看来,这便是一种欺生。

卓思衡却脚步轻快,笑着说道:“人年轻的时候嘛,最喜欢把礼貌当做一种软弱,实则不然,我也是后来才悟出的道理,有时候礼貌便是平静,而如果将一个人比作一座城池,平静就是你的城墙。”

陈榕没有明白,可他知道不该再问,于是重新低下头专心行路。

安化郡的郡首是座小城,被两道山岭一道急流夹在当中,城内高地错落,只有两处平坦,其中一处便是郡衙与四周的府邸,这些府宅均为官修,只按照职位供给来此郡为官之人,若是离去,便要交还。最大一处宅邸自然是郡首席长官刺史居住,两条种满香樟树和芭蕉的道路开外,便是卓思衡的通判大宅。

即便是蜗在小城,这座宅邸也要比他自己家里那套皇帝赐第要大上太多,三进三出的院落外加两个南北花园,前厅后堂一应俱全,连仆人住的排屋都没有挤挤挨挨的逼仄感,卓思衡看见正门已换上卓府的匾额,心中也是颇为意外。

就是这字有点……有点眼熟。

越靠近泉樟城的山路上越常见山水秀美之地多有题刻,此时看着匾额上的字同之前所见石刻倒是笔迹相似……相似的平平无奇。

这字说难看倒不至于,但是如果在他们翰林院抄书誊写诏令上谕敢写这种字,当天就得被曾大人找去谈话。

府上的家仆都是官奴,二十三人已列作一排出来相迎,府上大管事叫程涪,拜见过卓思衡后忙不迭殷勤抬头介绍:“大人,这匾额可是何刺史亲手所书所赠啊!这还是咱们安化郡头一份的外任官员能有此等殊荣呀!”

卓思衡知道那些字是谁题的了……

不过一个管事说话也文绉绉的,卓思衡倒是比知道这字的来处更意外。

不说一手好书连卓衍都盛赞的慧衡,悉衡开蒙后没多久写得字就比这多筋骨有体度了。

也不知慧衡和悉衡如今在帝京怎样?

卓思衡的思绪随着往宅邸深处逡巡也飘逸渐远。

春季帝京偶有春寒回返,慧衡有时便会因时令突变复发咳疾,但愿今年四月的帝京气候温润如昔,不使妹妹难过难受。也寄望熊崖书院的夫子少留点课业,悉衡还在抽个子长身高,哪能夜夜苦读笔耕不辍?

卓思衡抵达目的地后发现自己愈发想念家人,可此地看来门道也是不少,只能是将思念之情掩藏于内,再细细思索上任的头一遭团建联谊该如何应对。

第64章

平心而论,能看得出安化郡绝非贪腐积弊之地。

自打卓思衡步行进入安化郡地界,途径的几处山间乡村虽物资不丰,但也都民风淳朴,并无饥馁,大多鸡犬相闻安乐祥和。借饮水和休憩之际细问此地居民也能得知,平日里他们并无冗杂税役,官府甚少苛政,许多乡民甚至不知郡望老爷姓甚名谁,每年纳粮交绢只说是给朝廷,其余一概不知。

可见至少安化郡民众没有什么疾苦和困顿非要卓思衡一日之间急白了头去解决,然而这不代表此地就没有问题。

卓思衡深感问题就出在这批和他吃饭的官吏身上。

宴席之间的菜肴多是本地特色,倒也风味独特并无奢靡,酒水也是本地泉水的新酿,清冽甜香,不算破费。然而酒过三巡,何孟春何刺史忽然招呼大家一同以欢迎卓通判为题作诗庆贺,还要人专门记录,打算录成一集册流传,卓思衡差点把喝进去的酒喷出来。

不过就是一个小小刺史的接风宴,搞得这么附庸风雅?

谁知那些官员竟也纷纷列律排韵,竟真的你一句我一句的作起诗来!

卓思衡跟随曾大人也去过一些帝京的文人集宴,虽说也偶有咏和,却大多言之有物,少有因一人一事便大做文章之举,再看听着众人作诗时神色颇为自得的何孟春,他心中大致明白了此地官风情形。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何孟春到处题诗题字,想必是自诩风流文士,也以此道督促下属,故而人人钻研诗文,追求风雅高意,对地方民务政事自然不是那般上心。

席间人人吟咏,唯有看似被强拉来的潘广凌闭口不言,轮到他时,他便只冷冷说自己不是科举出身,不懂诗赋也没有雅兴。

卓思衡并不讨厌他泼下的冷水,因为此时自己也尴尬至极,只是心想这小子到底是没在帝京官场混过,满脸满身满口都把不屑厌恶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这却不是他的错处。

想到此处,卓思衡对潘广凌也多几分欣赏,只是不好直说。

总算等到作诗的由头过去,何大人又热情表示明天要和卓思衡同游附近名山秀景,带他领略本郡大好河山。

到任第二天就游山玩水确实不太好,然而卓思衡心中已有自己的打算,当即同意,又面露难色问道:“只是本地乡民口音甚重,不好相谈,不知何大人平常游幸时如何与民同乐?”

“不瞒卓通判,你方到此地自然难懂乡音,即便我已满任六年,仍是难解本地人话中土语啊……”何孟春笑道,“此次出游,带一二可略通本地乡音之人随行即可,人若太多,实在坏了我们趁兴而游的雅意啊!”

卓思衡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便只是微笑点头,示意任由何孟春安排明日行程,此时长史崔逯却忽然开口道:“在座诸位大多乡音土话皆可入耳却出音不正,唯有潘司事擅长此音此言,不若便让他随行相译?”

卓思衡看见潘广凌的脸都要黑里透绿再涨满红色,仿佛随时都要爆炸,坐他身边的一二官吏似乎在座下也在拉扯着他的袍服下摆,明示他今天千万别再怼人了。

大概潘广凌正想说些公务繁忙的生硬推辞,却被崔长史提前开口截制道:“新任通判大人到地巡查郡内风土人情也是要紧公务,若无言语相通者接引,怎好教大人领略民风体察民况?又怎好之后再据实施判造福一方?此等重中之重的公事,莫不是潘司事也要推脱?”

卓思衡不太喜欢自己被人在话语里当靶子用,他见潘广凌都快背过气去的样子,临时起意,转瞬已是笑意盈盈:“既然崔长史如此说,潘司事便随何大人与我同往,路上为我讲解些本地事略与民物乡情,有劳了。”

按照职位,潘广凌是郡府衙门六曹里的工曹司事,卓思衡是通判,正好是他直接的顶头上司,实在不必说有劳二字,然而刚才气氛剑拔弩张,他这样一说,倒给了一个台阶,潘广凌就算再激愤也不好再发作,只能闷闷应了,蹙皱的眉头却没有疏张的意思。

这眉头潘广凌一皱就皱到第二天。

沿着山路行进的路上,卓思衡看潘广凌痛苦的表情,觉得有趣却也有不忍。

盘岭余脉蜷曲交叠,正好将泉樟城围在当中,苍岩迭起之处随见奔急浚流,沿壁凿山的道路虽还算平坦,但不过容下三四人并排,偶有往来行人,多要避让。许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亲民,何孟春遇见人便打招呼,可他不通土语,皆要潘广凌翻译。

行至冷泉峰半盘山间,有一处歇亭,牌匾所书“古岩亭”三字一看就知道又是何孟春手笔,但见一侧还有石碑,上刻此亭纪事,又是何大人亲笔。原来这亭子是他所修葺,盖因“风宜山景,人至忘归,幸游于此,携与朝晖”,卓思衡看毕,转身对何孟春笑道:“此山名为冷泉,方才路人所言潘司事所译,乃是山顶有一菩萨泉得名,何大人为亭造名‘古岩’,想必是用了唐文豪令狐悫士‘古岩泉滴滴,幽谷鸟关关’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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