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92)

作者:乌鞘

虞雍一步行至慈衡身前半步,仿佛半堵墙将她掩在身后,声音也不似方才那样冷硬:“这位是邻船的客人,因救人英勇,使得舍妹敬服憧憬,于是特邀上船更衣梳妆叙谈一二。她家人可与什么公侯府邸没有半点关系。”

“先敬罗衣后敬人嘛,倒也是人之常情,衣服确实是公侯小姐的衣服,人却不是,也不能怪老人家不对。”慈衡笑出弯弯的眉眼,可眼神里却没有笑意。

卓思衡真觉得阴阳怪气也是他们家基因遗传序列的隐藏选项,但自己的妹妹和弟弟们都已暗中勾选。

“那你说,我妹妹的玉佩怎么在你那里的?”见父亲哑火,邵小姐的不知哪位哥哥使出了胡搅蛮缠的战术。

慈衡越过老人,目光大大方方落过去,徐徐道:“我身上的钗环在施救时不小心勾住,方才还不知是谁的,正在屋里同姐姐询问,只是这一看便知是女孩的贴身之物,故而未曾询问船上三位兄长和大人是否认得,他们当然一概不知。”

说完,她回过头去笑盈盈唤道:“姐姐,你方才还在问是不是哪个侍女不小心落下的,如今可找到真正主人了!”说罢竟将玉佩挂至邵家老人的拐杖顶上。

卓思衡知道这块玉佩对慈衡来说意义非凡,看她如此,也是心中有些因心疼而焦急起来。

虞芙在方才慈衡出言之时也已婷婷而立站在他们身后,此时闻得心下一动,点头含笑:“正是,总算得以物归原主。”她面上从容,心中却隐隐难过,为解自家的难题,慈衡却拿出那块如此重要的玉佩来……

卓慈衡一番话彻底洗脱三位船上男子涉嫌非礼的嫌疑,邵家人面子已是再挂不住,然而他们打定主意而来,自是不肯善罢甘休,于是那位大哥恼羞成怒之下梗着通红的脖子说道:“什么物归原主!拿这种货色的玉佩来打法我家!也不看看青州邵家做得多大的生意!上进的北绢织锦一半都是咱们家的货,我们家的妹子会带这种玩意儿?”

不等虞雍发作,慈衡登时怒目,冷下声音肃容道:“我真当是慈母情怀孝感难却,才做出不分青红皂白不顾礼义廉耻跑到救命恩人船上搜翻‘脏物’这种事来,原来还觉得到底是孝义在先,也算人之常情,如今再看,什么孝道什么亡母,当真教人贻笑大方!”

“东西是你们方才亲口认下的,如今又说不是,将你们的亡母置于舌尖随意搬弄,实在有违人子孝道。”虞雍立即接上。

“谁说不是!”慈衡不给其他人讲话的机会,“口口声声能将亡妻和亡母的遗言拿来构陷施以恩惠援手的君子,这便是青州大户人家的家风?”

“老人家在天之灵听到此等悖逆话语不知会有多哀恸难过。”

“何止,我看恐是去不瞑目夜里还魂也要来问问这些不肖子孙和不慈之父,将她女儿作何打算?”

卓思衡、靳嘉和虞芙都听得傻了。

尤其是卓思衡,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三妹妹不能入仕,是国家司法界的损失。

当年永清贤弟弹劾唐家,要是有慈衡和虞雍在旁一唱一和,大概早就成功了。

邵家人被噎得言语不能,各个脸色涨如猪肝,仍是有一两个不服,做出想要撒泼的样子鱼死网破。

舱厅另一侧珠箔帘幕却在这时向两侧迤逦而开,四名侍女手持拂子荡开帐幔,自里面走出一盛装妇人,珠翠金光照耀其乌云发间,通身都是华贵之气。

不用想也知道此人必然是靳嘉的生母善荣郡主。

郡主年纪四十许人,却并无疲态,仍旧光彩照人,行止仪态让船上舱厅一时也仿佛变为哪处天家宫室。

她看也不看下首的邵家人,受了所有人的礼后,坐上主位,温柔的目光逡巡过卓思衡和卓慈衡,轻声道:“原来是船上有客,怪不得这样热闹,来,让我也看看如此懂孝礼明事理的好孩子。”

虞芙柔柔笑了,走过去拉起慈衡的手,引她至郡主身前,正要开口,郡主却抬手打断,看向厅后一排红着脖子和脸的邵家人道:“这些人是……”

“母亲,方才有人落水,我们去救了几位这家的老少,他们来道谢的。”靳嘉施然道。

郡主点点头,微微蹙起眉头道:“这又是何必,救人于危难本就该是君子所为,只有那些小人才拿着别人的恩义摇唇鼓舌,当做自己的幌子行事,我们家的孩儿不能学得这些。”

“谨遵母亲教诲。”

“姨母教训得是。”

靳嘉和虞雍齐道。

这话虽是好像教育自己家孩子,却冲着邵家人去,然而郡主说话时仍是温温和和,没有半点不悦,甚至还很亲切:“天色已晚,那便好些送客,让他们不必言谢。”

虞雍听罢转身,朝那一家人平静道:“不送。”

卓思衡和慈衡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流露半点笑意,一个从容自若一个仪态端庄,但对视一眼就知道对方其实早就很难绷住。

可是当邵家人灰溜溜的离去后,慈衡的目光却软了下来,只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目光一直跟着那老头子拐杖上摇晃的玉。

卓思衡也是如此。

虞雍和虞芙都悄然将二人神情看在了眼中。

第61章

郡主对慈衡的喜爱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她拉着慈衡的手问她好些话,从朔州的乡情琐事到帝京见闻,听罢她的经历与成长,连带着卓思衡与卓家都被郡主赞誉至嘉。

还好靳嘉入仕前就和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海西侯家女儿成了亲,不然卓思衡真怀疑郡主是看上自己妹妹当儿媳妇了。

江上夜航多有浓雾,正巧此时两船相挨停靠,郡主便邀请卓家两兄妹在自家船上歇息一夜,卓思衡看出妹妹也挺喜欢虞芙和郡主,便也不礼让推辞,只说叨扰。

夜里,虞芙拉着慈衡到自己船舱,同榻抵足而对,两人谈至深夜,都觉相见恨晚。

“从前我听姐姐说,她和兰萱姐姐好得仿佛上辈子就见过面,我心里却想,又不是自小一同长大,没吃过一处玩过一处,哪就能这么好。今日自己见了上辈子的金兰才知道姐姐说得没错!”

慈衡说话总是直接,虞芙听得心热,拉住她的手,转瞬的垂眸后再抬起便是闪着熠熠光彩的眼神:“金兰之契总得有契物,妹妹收下这个吧。”

慈衡只觉热热的掌心里多了凉丝丝的触感,展开一看,却立即惊色摇头:“这不行!”

虞芙看着那个羊脂籽玉“玉兔捣药”佩,再度握紧慈衡推回来的手:“你为我家排忧解难,连父亲所赠重要之物都拿去尽用,我也得舍物酬金兰才配得上做你的姐妹。”

慈衡还是摇头往回推道:“我哥哥今天也是被牵连者之一,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群阿猫阿狗污蔑我哥都不站出来讲一句吧?这玉佩也是你的重要之物,我怎么能收?”

“就是因为重要,我才送给你。”虞芙音调柔柔,语气却坚定,“既然是要真心相交,寻常之物也没有意义,你已经将重要之物以非比寻常的方式送出,我也定当如是。”

慈衡被她郑重严肃的模样镇住,一时又觉不妥,又觉不收更伤人心,只好暂且留下,打算问问兄长意见。第二日兄妹二人返回自己船只准备启程,慈衡将赠物之事一五一十告知,本以为大哥会训斥自己不该私自收下旁人如此重要之物,谁知卓思衡却只是沉思半晌,轻轻叹气道:“那你一定好好收着,交友交心,最不能辜负的就是他人的赤心热意。”

“可是……哥哥,你好像很讨厌芙姐姐的哥哥,那个世子?”慈衡即便语气有试探和小心翼翼的感觉,也始终习惯直言不讳。

卓思衡这次真的笑了说道:“也谈不上讨厌,我和他脾气不对付,不过他在边关恐是长久镇守,我于岭南大概也是两任六年,回朝后未必得见,讨厌不讨厌的又有什么重要?倒是你,自在乡里也没有人说得上话,没有什么朋友,难得遇见知心金兰,可比我遇到一个讨厌的人要难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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