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44)
送行那天正是三月二十一日,春分好时节,帝京城外京江运河上的横桥码头三两伙头工吆喝人让路,纤夫们一个连一个替船靠泊挑头,端是一派人头攒动货堆如山的景象。这里是自中京府南下的必经之路,自帝京到江州,再换船行过三山江便至灵州,只是若要到范希亮上任的桐台县,还得再转陆路翻山越岭。
明媚春光里,却是话别愁。
卓思衡按照习俗攀折下绿芽茂茂的柳枝,放入表弟掌心:“表弟一定要多多保重,路上吃食勿要图省事只吃干粮,偶尔也得下船吃两次新鲜饭菜,我给你做了些糕饼带着,都放你箱笼中了。还有,我买了几本灵州地志风物相关的书,你路上拿来看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到了地方记得先询问衙门老吏本地概况,再做其他。最重要的是记得给家里和我都来一封信报个平安。”
范希亮眼中早已是晶莹,拼命忍住,哽咽道:“这些我都晓得,表哥在官家脚下做事也要万事小心,虽然你是最稳重的个性,但也切记谨言慎行。”
手上的垂柳嫩枝都被折揉出汁液,范希亮说不下去了,范永见状连忙接过话来:“表少爷,我们少爷虽然人一直在府里不得空,但也让我四处奔走来着,他说等呼延老爷子、表小姐们和小四少爷来了后,你家院里院外没个人手不像样子,总不能还让您亲自下厨,不体面不说,还耽误官家的差事,他让我去给你相看了几个好用的仆人,都是家世清白的正经做工人,我留了一个烧火做饭的寡妇带她十三岁的丫头,还有个五十岁上下从前做过兵头的叔爷给您安排车马看护院子,这三个人的工钱我们少爷付过一年的,一年后您上任久了手头也宽裕了再自己付,人我已经安排好过两日到府上见您,您再自己看看是否留用。”
表弟在家关着还惦记自己的事,卓思衡心中感念,眼眶也是被春风吹得酸热,和范希亮拉住对方的手,相顾无言。从高中后的春风得意到此去二人都是前路未卜,但却是真正的人生崭新篇章留白待书。卓思衡此时竟有些感触,只觉人生的悲欢愁喜尽在一瞬之差,有时喜亦是忧,有时悲亦有欢。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看着范希亮上了的船缓缓开拔,卓思衡仍是跟着纤夫朝前走了许久,表弟那肖似自己的面庞渐渐随运河而远,他才感觉手臂已挥至酸痛,站在原地,心中孤独一片。
但很快,这份孤独没给他太久的沉浸,因为他的新工作也开始了。
翰林院三月二十三日分发了官服一套,连内衬的衣物都是成套的,青绿色茧绸质地极好,官靴踩进去舒服踏实,又有一系列其余物件,皆是要妥善保管不得丢失。翰林院与东西一起给他的还有一封字函,告知今届一甲及二甲若干进士,均要在二十五日于中书省点卯,字函包着一块紫铜的腰牌,上面刻着卓思衡的未来单位和职务品级,以及他的姓名。
国家机构就是正规。
卓思衡感慨到。
中书省前朝曾名紫微省,乃是离官家最近的决策职能机关,结构相当简单,只下设两个部门:政事堂和翰林院。政事堂由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实际权力上的宰相作为首脑,下属官员极少,不设冗门,但都为精干之辈,只与皇上讨论国家大事并制定草拟国家政策,任何国事皆可置喙,而翰林院则拥有一部分学术功能,比如给皇上开经筵讲讲课,与皇上共同学习进步之类,但也是皇帝的机要秘书,替中书省草拟旨意与诏令,参与国家政策的讨论和撰写传达工作。
此外,中书省的长官中书令是虚职,专贴给那些致仕的顾命老臣,故而实际上中书省的真正座首便是自己曾见过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敏尧。
入了翰林院,他的顶头上司则是省试的出题官曾玄度。
还都是熟人。
卓思衡一面整理尚还空荡荡的凉阁书斋,一面思索,与其挖空心思去投上司所好,不如乖乖先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少惹麻烦,安安静静先度过第一阶段,若是遇见问题,他该如何做就如何做,不推诿也不强直,若是没有,他也借此机会了解一番官僚机构的整合和帝国机器的运作,通过体验给自己增加经验。
他刚想清楚没多时,新雇的柴六嫂便来给他送夜宵。
柴六嫂面貌有些风霜摧折,人也略显消瘦,但却十分精神麻利。她是慕州人士,嫁给跑买卖的货郎后迁来帝京方便生活。前两年男人去到宣州奔走时路上遇到山洪丢了性命,留下孤女寡妇相依为命。虽说财产也有一点,但柴六嫂是闲不住的勤劳人,想着钱留着给女儿添嫁妆,自己做些帮厨的伙计来当谋生进项,听范永说是去新翰林院的老爷家里当厨子,女儿也可以服侍知书达理的小姐,便十分愿意。
她自幼在北方长大,最擅做各种面食糕饼,与卓家口味很是一致,卓思衡吃过一次她下得卤面后便赞不绝口。再加上柴六嫂的女儿阿环也很是活泼干脆,卓思衡虽说还是不习惯家里有人服侍,不过范希亮的顾虑确实对,他忙起来后实在没时间照顾家人饮食起居,也不能让弟弟妹妹总是自己挨累,花些该花的钱替家人买来安顿和时间也不失为一个自己奋斗的小目标。
卓思衡吃过夜宵的素馄饨,又夸奖柴六嫂一番,柴六嫂兴奋得恨不得卓家几个孩子现在就进院子,她好大显身手施展一番手艺,现在就卓思衡一个人吃得也不多,实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负责卓思衡出门和看院的伏季看上去也是忠厚老实的人,不大爱说话,从前有过军差,后来落下病被清退出来,养好后曾在京郊私人的马场当过一阵子帮工,如今马场主犯了事,他也没了工钱,正好他认识范永的一个亲戚,中转介绍来卓思衡家做事,因知道底细,范永也敢将看家这样的差事托付给他。
从什么都要靠自己变成一下子有了三个仆人的“大家庭”,卓思衡觉得自己可得适应一阵子,就像二十五日那天他起了个清早,收拾妥当后出门上班,结果走出五分钟后被伏季驾家里的驴车追上,他才想起来自己不好穿公服走着上班。
这要是真走到了翰林院,第一天就要闹笑话。
他感谢了伏季,上了自家那个便宜买来的二手车上窄窄的蓝青色轿厢,又过了五分钟便到了中书省。
此处衙门正对前路,面前宽阔一道方正场地,砖块平整到连杂草都没有,左右皆有石雕护门,一排桑树横着展开新绿的帷幕,朱红漆门敞开的两侧各站禁军二人,手持戟槊,威武严肃。
卓思衡亮出腰牌得了放行,第一次踏过此门,顿时理解了那些诗文当中士子发出的鱼跃龙门的感慨。
本次二甲诸人均已在翰林院内等候,而前排站着的则是一甲的彭世瑚,卓思衡到后,探花郎许彦风后脚便至,几人见过礼,曾玄度大人也到了。
卓思衡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省试的出题官,曾玄度四十余岁面阔庭方,除了脸上总是有点不太精神的睡相,其余都非常像一个中年读书人该有的样子,他说话慢条斯理,也不因第一次向新下属训话便耀武扬威,只是很平和寻常地告知每个人的工作安排:
“三位翰林院侍诏,除休沐外每日排定班次同我或其余学士进宫,奉诏承记,需谨慎敏达,勿有纰漏,未入宫者则留待翰林院,中书省若有诏令,草拟参详不得有拖延,斟酌辞令需问询其余学士后再定笔。其余各检校,中书省若有诏令命你等抄写传达,需及时赶快,亦不能出错,不知之事多问其余前辈,勿要专断。”
如此逻辑清晰简明扼要,卓思衡觉得自己这个上司其实不像看起来那么嗜睡懒怠。
“卓侍诏,今日你随我入宫。”
然后他的名字就被点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