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84)

作者:乌鞘

“臣知道了,请陛下放心。”

因是宴席,故而卓思衡也没用太刻板的回应,显得也松弛一些。

皇帝含笑点头,可似乎又有忧思显现在已略有细纹的眉间眼梢:“只是过去朕开蒙读书,宫中有兄弟姊妹相伴,可公主如今却只有一人,未免也太孤独了些……”

话说到这里,大长公主为人所不察的微微一愣,目光似是无意般扫过远端的卓思衡,只见对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不出一点异样。

但大长公主却察觉到了异样。

“陛下春秋正盛,何愁后宫无有孩子为公主作伴呢?”一位藩王起身道。

刘煦倒是笑得随意,只道:“王叔真是醉了,若是宫中这两年有孩子出生,难不成要朕的大公主等着长大再读书么?那也等太久了。”

众人于是都笑了。

“所以朕也深思熟虑过……不若找几个宗室子弟自家的堂亲手足入宫为公主伴读,诸位觉得如何?”

此话一出,卓思衡觉得几乎都能听到附近每一颗野心的乱跳声。

卓思衡故意让皇帝将话说得模棱两可,按照规矩,公主的伴读大多是京中公卿之家的高门贵女,皇帝破例要宗室子弟伴读是前所未有的,可提出后却无人反对,大家只是沉默,似乎还在等皇帝完善信息。

“从前一直有贵戚宗室家的孩子入宫读书伴读这一先例,只是先帝在时对每个孩子都有格外安排,且彼时京中也有些情况错综,一时权宜之计也只能如此。可眼下光景已是不同,公主一人求学年纪又小,难免有些枯燥,朕不想她孤零零的,而京中的公卿说到底也不若咱们自家人一般亲近,孩子们身上都流着太祖的血脉啊……可帝京对诸位宗亲到底是远了些,这些孩子如此聪颖乖巧,朕知道诸位也不舍其离开自己身边,今日的话就当咱们自家人念叨念叨,愿意与否朕也不会强求。”

在这些人眼中,皇帝的邀请仿佛是试探,但更像是为今后留有的余手。

谁都清楚皇帝这些年除了皇后并无其余内宠,可帝后二人感情不合的传言也在坊间流传已久。皇后原本母家的男子均因牵扯入先帝时期的谋反之案而伏诛,皇后的母亲和妹妹也流放朔州,五年前双双因冬日苦寒与疾病在劳营中死去了,自此皇后便在宫中日日吃斋念佛,与皇帝甚少往来,有人说二人已是形同陌路,可也有人说皇帝并未甄选妃子开选后宫,可见对皇后少年夫妻的感情也是始终未变……两种声音交杂一处,教人也弄不分晓真相。

可皇帝和皇后确实是再没有孩子降生,这是人人都知晓的。

已有宗亲屡次暗示,可以让赵王成亲,然后过继他的子嗣,这样说的人,今次在皇帝和卓思衡的安排下已是连来麟州的资格都没有。

还有宗室更多为自己打算,似乎对皇帝膝下唯有一女的情形并不担忧。

这种情况才是旁嗣继入,自己血脉君临天下的唯一可能契机。

皇帝说完这话,瑶光公主求救一般看向卓思衡,她不需要人陪伴读书也能看得进去,况且还有高大人和相父的孩子偶尔入宫陪她玩耍读书,何必多此一举?可她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是不能说话的。

卓思衡说过,小孩子在人前绝不是话多就是聪明,相反懂得沉默才是真正的智慧。

瑶光公主刘玉耀希望自己是最聪明的那个孩子,所以她在父亲夸奖每个献宝的孩子时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卓思衡看到小公主求救的目光,可是他心中也是无奈,只能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

成人的权力世界太过复杂,瑶光公主注定要早一些迈入,可此时实在无法向她解释这窥见的一角到底有什么玄机。

一时因为心软和心疼,卓思衡竟也对小公主产生了愧疚。

可他还是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

“陛下。”卓思衡起身拜道,“宫中外沿多有空置的宏阔宫宇,多是先帝时为俭省开支而封存的几座,挑一座修缮后用作学府,请诸位宗亲子女于此伴公主殿下读书修习,岂不有春秋战国时齐国稷下学宫之美?”

高永清理解了卓思衡的用意,也起身拜道:“陛下还可效仿古之贤王,亲自向公主与诸位宗亲子女的师尊见师礼,岂不显德表重,更有垂范天下教谕之德?如今天下教化之风兴盛,臣听闻陛下沿途一道,乡野村夫亦能书写自己姓名可读官府告示,正是先帝重教延续至今的造业,如今陛下沿袭而奉,圣人所云贤教大德之国来日可期矣!”

气氛还得是这两位烘托得好。

此言一出,方才有些许犹豫的宗亲也都跪请称颂万岁,表示愿意将孩子送入帝京长伴公主左右。

于是宴会在一片喜乐祥和的氛围中进入尾声。

当然,又是个大家都满意结果的宴会。

卓思衡最喜欢这种氛围了。

宴会结束后,卓思衡还要去陪皇帝批阅奏章,可行至一半,却见大长公主等候在崧风殿外临水的游廊之上。

“卓大人,春夜好风,我也去见陛下,不若一道同行?”

大长公主的邀请,卓思衡还是不会拒绝的,他行礼称是。

可走出一段卓思衡发觉,跟随大长公主的侍婢皆走得极远,他也想到经过这次宴会,旁人瞒过了,大长公主刘莘吉他是不可能蒙混过关的。

“卓大人。”

大长公主忽然站住了脚步,方才和蔼亲善的面容此时却如严霜一般:

“你莫不是以为自己的瞒天过海之计无人察觉么?”

第244章

“殿下,我从未想过将此事隐瞒过殿下的眼睛和心,事实证明也确实瞒不过去。”

面对卓思衡被月光照得清亮的笑容,大长公主刘莘吉不动声色道:“你不瞒我,却也未提前问我的意见,这样大的事,你便自己说服圣上擅作主张么?公主是刘氏子孙,难道诸位宗亲就不是么?”

“殿下,容我问一句,您槌丸的技巧如何?”

这句话没有来由,也非所问之答,可大长公主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卓思衡,知道他所言往往看似虚张,却内有乾坤。

“很差,几乎难以上手。”大长公主如实相告。

“但您是清楚槌丸规则的。”卓思衡笑道,“其实马球也差不多。当球归属您时,其他人会对您视而不见还是当做对手前来争抢呢?”

大长公主一点就透,即刻明白话中深意,她心中莫名烦闷想要拒绝回答,可望向空中满月清辉,心中更添怃然和悲哀。

手握权力的皇家哪有什么血脉亲缘,这不是她亲眼见证过的悲剧么?

“但他们仍然是刘氏宗亲,至少在太祖一代,我们共享同一份来自血缘的荣耀。”大长公主并未将叹息加入这句话中,她的语气总是有一份强硬在,“莫不是卓大人也像旁人一般以为天家薄情不讲血脉与亲缘么?”

卓思衡被这样质问却面不改色道:“融入了感情的血缘才是真正的血缘。不瞒殿下,曾经我也以为天家薄情,无有血浓于水之说,但后来我见到了先帝与大长公主,才知道自己过去之狭隘。天家手足之情若深,与寻常百姓家相依为命的兄妹无有所差。还有先帝舍身去护救赵王殿下,都使我撼彻动容……但济北王父子与先帝或许还比今日诸位藩王同圣上血脉更近……还有曾经的越王又何尝不是亲近之人?结果呢?可见亲疏可以血脉相论,但又不能只看血脉。”

“卓大人,你受先帝与今上器重非凡,也不可妄议皇家事宜。”大长公主严正提醒道。

“殿下,我没有妄议,您忘记了么?我受先帝托付,这本就是我应为之事。”

“你不要搬出先帝来!皇兄若在,也未必就让你如此妄为!”

“先帝若在,必然也是愿意见今日之安泰景象。”

“你想在帝京名为伴读,实则却想软禁宗亲子嗣,你无非是想为阿辰铺路助她名正言顺得继大统,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此路对她来说将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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