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76)

作者:乌鞘

“陛下是皇帝,您只要说是自己翻遍典籍得来,那还会有人质疑么?”卓思衡毫无炮制谎言的心理负担道,“若是陛下也觉此法可行,不如一试?”

刘煦是真的想试试看,他并非沉溺天象亦或祥瑞的人,因帝座是自己和卓思衡拼尽全力得来,自然对天数之说无有那样笃信,不过起个乳名倒也是有趣,他便亲自去取来天章殿所藏的古刻本《易经》,煞有介事接过卓思衡递来的铜钱,向桌上轻轻一投,六枚钱币仿佛听令的将士各自散开躺卧。

卓思衡一一核对过阴阳卦面,四背二正,上下分明。

竟然是两个震卦相接,刘煦翻开手中的《易经》快速找到了结果:“此挂为震卦,主亨,卜辞为‘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这卦很是诡异没有吉凶之论,也不知好坏……”

卓思衡端详卦象和卦辞,也是眉头紧锁,坦白说这并不是个不吉之卦,甚至还有些玄奥蕴含其中,然而以他对易书的了解去给皇帝详细解释却也是为难,不过,好在刘煦是皇帝。

“陛下与臣既然不能甚解其意,传来可以甚解的人一问便是。”卓思衡笑着说道,“这便是在其位谋其政也。”

于是,浑天监察院的监正便被一道口谕传唤至天章殿。

浑天监察院是个闲差,半年前先帝驾崩时是整个衙门里最忙的时候,不过在此之后他们发觉新帝和先帝一样,都不是心系天象的多疑之辈,于是又得闲下来。今日忽然传召,监正十分不安,谁知他拜见过皇帝后得到的却是个卜筮的疑问。

“朕与卓大人观书查阅典籍,中有《易书》的掌故不明,还望监正可以指点。”

刘煦说完,卓思衡适时将翻开至震一页的《易经》递给监正。

监正本以为眼下临近先帝的盂兰郊祀,许是他们例行递交的文书中哪里天象出了纰漏,一颗心悬了一路,谁知到此处原来只是皇帝做学问求甚解,他立即放宽了心,知无不言道:“回陛下,此挂为震,民间自《易》中衍生出先天六十四卦中此为第五十一卦,乃是吉人自有天相之卦。”

“所以这是上吉之卦了?”刘煦听闻女儿的乳名出处吉利,眉梢都舒展开来。

监正道:“也不是。臣所言是吉人自有天相,不吉之人,自然无有此天象了。”

卓思衡何等聪慧敏锐,当即明白其中玄妙:“监正的意思是,此卦之吉与不吉,要看所求之人是否得天襄助?”

“卓相所言正是。”监正笑道,“自强之人自有天助,震卦亦有此意。”

卓思衡心中暗想:当初父亲为我卜那一卦也是“君子自强不息”之卦,竟有这样巧的事,不同卦象竟然可作同解?

刘煦想得却是:我既然是天子,我的掌上明珠得有天助也是应当。

这时,监正却再拜再道:“但民间之《易》多用来占卜吉凶,却少有真参其中深意者,若单论易云,个中多有天地之至理,绝非一句吉凶可论。陛下看着震卦,又包藏着君子以恐惧修身的引申,意为身为君子,当知慎瘆,对值得恐惧的事心怀敬畏,不值得的一笑置之,此豁达通彻之心境才能称之为君子。”

刘煦忽然觉得此卦博大精深起来,又问:“那这卦辞何解?”

监正奉命上前,指着纸页上的卦辞示意:“陛下再看,其卦词里说‘震来虩虩,笑言哑哑’便是说天上打雷不过是寻常之事,过了便过了,笑一笑无需恐惧,当然也有其他名家释《易经》说此句是旁人对雷霆畏惧,而君子却能泰然,这二者实乃异曲同工,并非相悖。下一句‘震惊百里,不丧匕鬯’更是说滔天惊雷百里都能闻听其震颤之意,然而手握祭器亦或利刃的人,却不该为此而慌乱,因为这样的人注定要成为主事者,要是轻易外露惊恐,岂不让人难以信服?故而也有人解此二句,说是帝王受天命之卦象。”

刘煦和卓思衡对视一眼,皆是一怔。

待到浑天监察院监正离去,刘煦才感慨道:“没想到只一震字竟有如此多深意,可是又不好给瑶光真取个如名叫阿震的……”

卓思衡想了想道:“那不如就将公主殿下的乳名起为辰这一字好了,无雨而震仍为雷。”

“阿辰……是个好名字!”刘煦兴致冲冲取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个辰字,落笔时却又叹道,“可惜,如果阿辰是个皇子,这一卦象岂不更妙?”

卓思衡能理解皇帝的忧虑与期待。毕竟刘煦自己也是东宫早立的受益者,如果不是当时的皇后决意让他去争一争,他若是到年长后没有这个太子之位,只怕这条路更是难行,因而在刘煦心中早立太子是稳妥且对孩子负责的行为,然而他的第一个孩子却是个女儿。

刘煦与他父亲的过往使得他如此设想也是理所应当。

卓思衡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他也知道自己的答案对此时的刘煦想必惊世骇俗,可他已经斟酌过的措辞就显得温和许多:“一直以来臣心中都存有好奇,想问陛下求要一个想法。”

刘煦率然道:“卓参知尽管说就是了,朕对你绝不会有所隐瞒。”

“陛下以为太后与大长公主是如何人也?”

“这还用说么?”刘煦想都未想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太后与大长公主皆为一代女杰,朕以为她们之能世间丈夫亦有不可及。尤其是太后,朕幼年无有师尊,多亏太后悉心教导,以事理述书、循循善诱,朕才能不至于因开蒙过迟而尽显愚鲁。可见太后智识过人。而之后的事卓参知都是知晓的,朕与你难以互通消息,多亏太后一直暗中替朕谋划,其心中丘壑与谋略绝非寻常妇人可比。”

卓思衡深以为同,点头道:“那若是将瑶光公主交给太后开蒙教导,陛下可放心?”

“当然放心。”刘煦干脆道,“皇后……身体不大好,朕也不怕卓参知知晓,她的情况多是因朕处置她家人才郁结于心,虽是因阿辰的缘故,她最近稍有好转,可还是屡屡提及其母亲与妹妹,朕不愿阿辰在她身边长大,宫中若由太后教导阿辰,朕便毫无后顾之忧。待到阿辰到了开蒙年纪,朕也希望卓参知能像施教指点朕一样做她的启蒙恩师。”

卓思衡确信太子说得是肺腑之言,于是他也直言不讳道:“在陛下心中,是太后与臣从龙而逐云,助陛下登临九五之尊,对么?”

“这是自然,没有你们就没有朕的今日。”

“既然如此,那瑶光公主也有太后和臣的教导辅弼,她为什么不能继承陛下的宏图,有朝一日与陛下一样贵为天子呢?”

刘煦呆愣在原地,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卓思衡的实话字字如金,他当然不会以此言为忤,可是要让公主继承自己的皇位,刘煦却是从未想过,今时今日第一次听到如此言语,不免整个人都如遭雷击,只道:“卓参知……是认真的?”

“臣自然是认真的,不过瑶光公主是陛下的掌珠,一切要看陛下是否认真。”卓思衡想将思考的时间留给刘煦自己,于是起身拜道,“微臣中书省还有政务,容臣告退。”

……

瑶光公主办过百日礼的后两日可谓风平浪静,直到第三日小朝会当天,朝堂上才又出现了争执。

起因是卓思衡提议宣永一年的恩科可以在照常科举的基础上增设正式的吏科,礼部被这突然袭击搞得晕头转向,当即表示吏员的归属是由吏部考核任免,他们礼部只管科举,这样一来让他们去插手吏部事宜,实在有失妥当。

礼部尚书何敬辉说完又觉得不够充分,当下又想出个理由来道:“再者说眼下已是十月,十一月各州郡通过的考生便要入京,准备时日也不足一月,这样仓促的当口如何能完善吏科各项事宜?若是办砸了,岂不是令圣上登基头年的首次恩科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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