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68)

作者:乌鞘

“是。”

“你倒答应得干脆。”皇帝面容苦涩,笑却仿佛在抽搐一般。

“臣心中对赵王存有怜悯,但是对始作俑者却半点都无存此心。”

“你心中界限分明,朕也不及。”

“但陛下在臣心中却是值得后人大书特书的一代君王。”

“哦?你觉得朕哪里做得好呢?”

“陛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经历您所经历的命运后仍然选择克制的。”

即便在垂死之际,皇帝听闻此言也还是禁不住变了脸色,可很快,他似乎意识到生命的流逝已不足以让他在乎这些话语,他又恢复了平静,甚至面上带着一丝苦笑听卓思衡将话讲完。

“陛下遭遇过悲剧与不公,却仍将天下之责视为己先,不曾为私怨而凌虐苍生,您虽怀厌憎却不以此心境而治世,臣心中对您始终存着敬畏。”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言语。

卓思衡其实心中再清楚不过,皇帝多少有强迫自己做个明君与景宗相较高下的恨意在,可是皇帝已经是将死之人,许多话没有必要说得那样清楚,况且在自己的心中,皇帝也确实做到了许多前代帝王未有的功绩,只看如今四海平顺百姓安乐,也知眼前将去之人也该是得几分后世赞颂的明君。

卓思衡这时自己也想了个清楚透彻,或许正是因为这发自内心的赞许,他才不希望皇帝最后连杀儿子而污名,他希望历史能给眼前的人一个公正且真挚的判断。

皇帝值得这样一个身后的公平归齐。

沉默许久的皇帝终于开口道:“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与朕一样呢?”

卓思衡愣住了。

“你心中也必然有怨有恨,然而为朝堂安稳为避免党争,你只字不提家人冤屈,只一心谋善政求至理,你所说朕拥有的品格,你自己也都一样不差。”

卓思衡听完皇帝的话,下意识想去摸这些年始终贴身携带的那封记载有戾太子过往险遭毒杀缘由的信,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言及此事。

“臣不敢以此自居。”

“你可以的,你会是个很好的辅弼之臣,你心地柔软,却手腕强硬,你不会辜负与太子的深恩厚谊,也不会废弃自己的一番宏图,天下有你在,或许才是百姓之幸。朕从前对你多有看重就多有忌惮,但今日一事可见朕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不必替朕转圜。”

皇帝制止卓思衡的意欲开口后又缓缓说道:“人世之历练,朕已行遍……好与不好,便按你说得,交予后人评说吧……但你的历练才刚刚开始,不要忘记今日朕对你说过的话,善待太子,善待九州四海的臣民与万物……”

千钧重担,卓思衡凛然领受。

皇帝再度沉默,这次的沉默更为短暂,不一会儿他便继续方才的对话:“好了,说说你打算如何处置赵王。”

“太子殿下若真一个手足没有,反倒让其余宗室和藩王起异心,臣不打算软禁赵王,赵王虽一十四岁,却仍未到开府的年级,可让太子殿下亲自教导陪伴幼弟。”

“经历过这样的事……赵王活着大概也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不过你说得也对,朕无有兄弟唯有一妹,虽有子嗣却还是让无数藩王动了不该动的野心,太子他……他还未做父亲,身边有个弟弟也好……也好……对了,皇妹在哪里……她人呢?”

“哥哥!”

卓思衡一惊,循声望去,长公主正冲入寝殿,哭着扑到皇帝的怀中。

皇帝仿佛在这一刻终于卸去了重担,他落着泪,用枯瘦颤抖的手抱住妹妹说道:“妹妹,我终于见到你了……”

“哥哥!哥哥我在这里!”

卓思衡从未见过这样大失阵脚悲恸至极的长公主,天家难得一觅的手足之情,也教他终于落下泪了,他正欲告退,却被皇帝叫住。

“遗诏在太子手中……妹妹,你来在众臣面前昭告天下……我给你留了天下独一份的尊荣,你……要好好把握……”

长公主拼命摇头,她仿佛在否定眼前兄长即将去世的事实,根本不愿接受这份天大的哀荣。皇帝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去抚摸妹妹的头顶,又用颤抖的手替她拭去眼泪。似是知道今日之后,妹妹即将不再有兄长庇护,他也落下泪来。

可他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哭泣太过耗费生命,皇帝竭尽全力转过头,对他挽留的卓思衡用几乎如呼气般的声音说道:

“云山啊……你……你不止要照顾好太子,也要照顾好朕的妹妹……不要让人……欺负她……”

“臣领命。”卓思衡郑重泣道。

他未等抬头,就听见长公主一声悲戚的哭叫,再去看时,皇帝的手正因失去生命的力量,从他面前滑落。

第237章

报丧的长钟回荡在禁宫各处,福宁殿前聚集了文武百官公卿贵戚,由太子刘煦跪于最前,皇后其次,其余人等皆各入长列,默默地在等待中任由廉纤细雪落满身体和发间。

皇宫尚未换过丧仪的白饰,可天地之间早已缟素。

卓思衡双手敬捧圣旨,跟随长公主殿下缓步而出,因手持大行皇帝的遗诏,他不需叩拜,只见下方众人均已叩地,俯视看去像是一个个染白的石像。

长公主双手取过圣旨,高举过头,卓思衡看见她在竭力忍耐眼泪和手指的颤抖,以致于这个动作她停顿了许久,才终于缓缓落下。

“宣大行皇帝遗诏。”卓思衡放声道。

长公主展开明亮黄绸,以她最洪亮的声线宣读兄长最后的遗愿:

“太子刘煦,天命所授,衍敬天法祖之德,续昌明康宁之业。今传位于太子,归正一心,海内皆同,理当共尊宜奉,万民仰戴。然太子岁月轻忽,虽非冲龄践祚,亦需辅弼之贤达。朕遗命有诏:敕封襄国宣仪长公主刘莘吉为辅国宣仪大长公主,参理朝政,辅弼新君,若有宗庙不明,请其诏同朕谕。”

这是即便镇、定二公主都未有过的无上权力。

读至此处,长公主似是极力忍耐才将语气稳住,又道:

“及,吏部侍郎卓思衡,赞其德勋承厚、纯仁之臣也,赐晋集贤殿学士入政事堂参知政事,领协中书省,辅弼新皇承祚启元。”

卓思衡感觉到天地之间的寂静,感觉到落雪在他发际融化,一切的一切像是终点,又像是开端。

“及,领禁军兵马司都指挥使虞雍,刚执秉忠,赐枢密院枢密副使,新君兵略若有操持,必有所承。”

“及,御史台高永清,晋御史大夫,入政事堂,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辅正新君,以鉴君责。”

……

大行皇帝的安排非常简明扼要,寥寥几笔,权力的交接就此完成。

长公主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宣读完毕,她落下双手后将遗诏交还到卓思衡手中,她颤抖的长睫之上已满是雪片融化后的细小水滴。

卓思衡想,如果此刻是自己与她境遇相同,大概都未必有此坚刚般的意志。

在太子不会让皇帝失望这件事上,卓思衡若有十分把握,那长公主不让皇帝失望他却是有十二分的信心。

卓思衡朝长公主轻轻颔首。

长公主没有还礼,她站在至高处却眼神空芒,须臾后,她缓缓走下台阶,扶起双肩颤抖哭泣的刘煦,而后率先跪下:“臣参见皇上。”

众人调整方向,起身,再度拜下叩首,齐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是皇帝是不会万岁的,如果皇帝万岁,自己作为新君又如何能继位?

这不过是个万世相传的谎言。

刘煦这样想着,忍住眼泪,行至卓思衡面前。

持大行皇帝遗诏在未交出前,卓思衡无需叩拜,但当他双手将遗诏递给跪接的太子后,他便俯身叩下,向新皇第一次长拜。

皇帝继位为求孝礼不废,也不能喜形于色,纵使交到手上的是天大的权柄,可即便无有此规,刘煦也没有半分喜悦之情,他的心中悲辛无尽,只觉天地苍茫的雪白也比不过心中的迷惘和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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