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5)
他又命人找来这二卷之主同编号的时卷与诗卷,可谓是难分高下,而由策卷定名次该如何评定他心中已是不言自明。
只是……
曾玄度是皇上近臣,除去政务,日常私下天章殿问政后,常常伴驾探讨经筵文章和史书掌故,更清楚眼下朝局的涡流怎样暗中动荡。
沉吟再三,他提笔落定,圈出本届省试会元。
然而贡院发生的这一切无人知晓,最终放榜那日,所有人看到的只有结果。
放榜时卓思衡才又见到范希亮,表弟瘦了一大圈,可精神特别好,笑得格外灿烂,说不管今天中是没中,都要和表哥去庆贺一番。不过眼看到时辰,表弟还是肉眼可见的紧张,指甲盖都捏白了,卓思衡想逗逗他,但他看的样子也还是不忍心。
省试的放榜再高一层,由礼部上属衙门尚书省放榜,贡院门前几乎挤满了人,好多官宦人家是不自己来看的,官府会第一时间拿到榜单,然后告知在朝官员府邸,家中考试之人是否高中,然而像卓思衡这样的,就得自己腿着来看。
省试一旦中榜便都将由吏部取用,只是名次与官位都要再看殿试圣上亲自考校,定下一甲三元与二三四甲若干,返还尚书省分下再论,那时才是真正的彻底考完。不过殿试不设落榜,顶多名次靠后官职起点略低,因此省试考中便是真正的登科了。
范希亮已落第一次,如今再看个中滋味自然与卓思衡是不同的,卓思衡虽然也有点紧张,但他心中却觉得自己能写出那篇文章来也已经是做到了最好。
尽人事听天命有时候也是一种掌握天命的方式,毕竟除了尽力,还有什么更能代表主宰命运的能力。
数张金花帖纸于贡院榜墙由礼部官员一并展开,整条长街都陷入嘈杂,卓思衡和范希亮的位置很近,他轻而易举就看到了前面:
本届省试会元——邰州彭世瑚。
是之前丰乐楼骂人的那位仁兄?看来骂人水平高,文章也是厉害。
然后,卓思衡在第二的位置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表哥!表哥你是省试第二!”范希亮比他反应还大,揪住他衣领猛摇,卓思衡脑浆都要被摇匀了,不过均匀分布的脑浆里也是无限欣喜在疯狂冒泡。
乡试发榜时他无人分享喜悦,此时有表弟在身边,心中倍感安慰。
这个消息也要早早告诉家人才是。
还有告慰他的父母双亲。
此时还有其他事做,卓思衡和范希亮再往后看,除去前三,后面的贡士便不再按照名次相列,因此要一直从头看到后找寻名字。
卓思衡没先看见表弟,却先看见了佟师沛。
方则本就聪明,想要高中其实并非难事。
帝京的二月虽已不再寒冷,却仍是西风横扫,满身凉意。然而范希亮的鼻尖已全是汗珠,紧张得双手都在颤抖。
终于,表兄弟二人在后几排寻找到了范希亮的名字。
“表哥!是我!是我!”范希亮捉住卓思衡的手,像小孩子一样激动到几乎落泪,反复念叨,卓思衡为他高兴,也握住他的胳膊。
真是太好了!
两个少年的心志得酬的喜悦是寒冷天气浇不灭的,他们几乎是一路走一路笑,找了家酒楼决定庆祝一番。
酒店内也已有高中士子的家人在楼上雅座摆酒庆贺,亦有失利之人买醉消愁,此时整个帝京都在议论的便是此次恩科。
卓思衡路过厅内时便听许多人在讲彭世瑚连点解元与会元,怕是要成就连中三元的壮举。
他听到此番话来一时激起强烈斗志,忽然很想在殿试再试试看,是不是自己的文章真的不如这位新科彭会元。那种考试时才会有的争胜欲望忽然就捉住了他的心魄。
范希亮没有察觉表哥的心思,依旧快快乐乐拉着他进了小间。卓思衡是不怎么喝酒的,他不喜欢那个味道,而他的个性是不到最后的殿试结果就没算考完,也不会放松。可他发自内心地替表弟开心,也为自己的成绩感到满足,于是也与范希亮同饮对杯,共祝对方金榜题名。
范希亮的开心事不止这个,他满脸幸福地告诉卓思衡,自从省试回来表哥那一闹,他在家的日子忽然好起来许多,虽然继母对他还是老样子,可他爹前两日还遣人问问他休息的情况,又听说他膝盖在贡院里挨冻疼痛,请了大夫专门来看,这是从前几乎没有过的。
卓思衡听在耳中却痛在心底。
他体会过父母的垂爱,因此知道这些还远不足够,或许姨丈根本没有那么疼爱自己的这个儿子。但范希亮自姨母去世后便没有得到饱足的亲情,这样一点点关切便能让他欢欣雀跃如获至宝。
眼下还有殿试,卓思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表示自己当天也是太鲁莽了,后来还担心给表弟惹下麻烦,没想到能促成父子关系修补,也算没有白白挨骂。他没有告诉范希亮自己被丢在范府门前无人看管的事,只说后来雇了辆车送自己回山寺。范希亮心思纯良,并未察觉什么,只是抱歉那天人都晕了没有帮上忙。
二人言笑过了,谈及殿试,都是不知到底如何,卓思衡也只是从父亲那里听来过只言片语,但只知道是圣上亲自出题考校,当场誊录再由圣上亲自阅卷,殿试当日便知名次分晓,想来就很刺激。
而殿试与省试发榜时日历来相隔不超过五日,他们的兴奋渐渐被真正最后考验的紧张吞噬,香浓的酒液也渐渐淡去了味道。
“那……那还需要准备什么吗?”范希亮忐忑不安地问道。
卓思衡缓慢摇头:“其实不需要了,趁着省试手热考殿试其实也挺好的。”他其实也有一丝紧张,但不想给表弟营造更焦灼的氛围。
“殿试只答一篇应策时文,时间却比省试短许多,不知能不能写完。”范希亮双手捂住脑袋,显然已经考麻了。
卓思衡看他有趣,笑着倒了杯酒,拍拍表弟的头,将酒杯塞入他手,再自斟一杯碰上去:“省试士子千余人,今日中第一百余人,十中取一,你我得第,便是有这个本事入殿问策,此时何苦忧思,他日自有良策!”
听表哥这样说,范希亮也略有释然,笑着饮下杯中热酒。
二人饮酒克制,未醉而归,卓思衡先去驿站往家中去了封信,后回到洗石寺后先问主持要了些香火,在寺庙殿内烧焚,告祭父母得知自己省试得中的好消息。
在佛殿之中,他的心应该是安宁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在酒楼里听到的话却始终在耳边心底萦绕。
第二名确实不赖,但还是输给了第一。考完的就先不去深想,而即将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挑战。
他觉得让佛祖菩萨保佑自己高中太市侩了,这俩位大能有更重要的事做,于是他便转而祈求父母在彼方极乐继续恩爱同德,再无困顿苦难,然后顺便,顺便让佛祖转告一声父母,由他们保佑自己就足够了。
……
省试发榜的五日后,旨诏吉期,着尚书省典录贡士名册于御前,传众贡士入宫,集英殿天子亲试。
很久很久以后,卓思衡还是能记得自己去殿试那天的清晨,霜露满街柳芽新黄,他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挑战者的决心和求胜欲,去触碰他崭新人生的最后一道大门。
由自己亲手开启新的人生的感觉如此美好。
第24章
本朝建祚初年,天子于崇政殿亲试,后天下大定,学风渐高,士子繁如过江之鲫,崇政殿为日常朝会之所,不若专为春秋两令大宴群臣、冬至诞圣二节设宴亲族而后修的集英殿明阔恢弘,故而将殿试之地换入后者。
卓思衡与一众举子自德庆门正门而入,穿行御道,禁军夹列道侧,军容整肃甲胄明光,他们由礼部官员引领,走过王朝中枢,向集英殿进发。
光是这条路,好些考生已是走得汗流浃背紧张不已。